元午的问题让林城步觉得很难回答。 说不认识,元午更会觉得他有毛病,而且如果不认识,下一步该怎么往前走?可要说认识……虽然他一直正面侧面地向元午表示他俩以前是认识的,但元午真的直接问出来的时候,他又不敢贸然回答了。 昨天元午一点儿预兆没有就能突然爆发,今天就跟串台了似的来回倒…… 谁知道回答完了会是什么后果? 他犹豫了半天,慢吞吞地把饭盒打开放到元午旁边,又跑到船尾拿了筷子过来,这才说了一句:“你觉得呢?” “没想过,”元午吸了口气,往后仰着头,“就是觉得……哎我感应器怎么这样了?” “感应器?”林城步跟着抬头看了一眼,那天被他砸坏的感应器半吊着挂在舱门边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是我砸坏的,我明天帮你装一个新的吧。” “你砸坏的?”元午看着他,“什么时候?” 林城步有些绝望:“就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觉得现在是第几次见面?”元午又问。 林城步跟他对视了一眼,觉得元午的眼神特别像一个正在聆听病人呼喊的心理医生:“第二次。” “吃饭吧。”元午说。 “我不吃了,”林城步把筷子递给他,“我吃自己做的东西没什么食欲。” 今天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无午平静地吃完饭,收拾了饭盒就回船舱去了,进去之前还特地转身交待了一句:“你要觉得没地方去,可以待在这儿,但最好是旁边那条船,如果你要用水什么的可以过来但是不许进船舱。” “……哦。”林城步应了一声,跳到了旁边的船上。 元午关上了门,应该是开始写故事了,一直没有再理过他。 太阳快落山了,这里不像村里那么多人,几户人家已经都吃过了饭,这会儿老码头一片安静而闲散。 林城步躺在旁边船的船板上,看着已经不刺眼了的太阳一点点地落下去,最后消失在了很远的水面上。 元午已经不记得昨天的事,昨天再往前的事似乎也记不全了。 或者说元午只挑选出了他自己想记住的事,而别的是真的忘了还是强行不记得,林城步不能确定。 但哪怕是他一边不记得又一边说出了相关的内容,他也会对这样的BUG视而不见,就像所有的不合理都是合理的。 “你又是谁呢,你是你知道的那个你,还是别人眼里的那个你……你知道吗…… 在耳边反复回响,如同鬼魂一样缠绕不去的声音和思绪,不断地折磨着他,尤其在夜深人静时,让他一晚一晚无法入眠…… 最初的恐惧已经成为了意识的一部分,而恐惧的根源却已经模糊不清…… 他不再害怕恐惧本身,却开始害怕如果真的有一天不再害怕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缓缓往下,躺在注满了水的浴缸里,安静地睁着眼睛看着微微晃动的水光……” 元午从梦里惊醒时,手还放在键盘上,情节停留在他梦里的最后一个镜头上,让他有些迷茫,自己到底是在睡,还是在写。 但强烈的窒息感还真实的残存在他的身体里,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之后,拿过杯子喝了一口水。 外面传来很轻的水声,像是有水浪打在船身上,但码头这边的水起不了浪,除非是有暴雨。 林城步? 他放下杯子,起身走到了舱门边,从门缝往外看过去。 旁边那条船上已经没有人了,但饭盒还在,他皱了皱眉,眼睛往水面上看过去。 水面上没有东西,但水波的形状能看得出来,水下有人。 元午扶在门上的手轻轻抖了一下,他知道水下面的应该是林城步,而且他知道林城步会水……怎么知道的? 但“他在水下面”这个判断依旧是像一阵挡不住的狂风席卷而过。 害怕。 焦急。 惊恐。 加了点水调和在一起的这杯绝望他在梦里无数次体会过。 “上来!”元午冲到船头吼了一声,又跑回船尾拿了了根竹竿过来,伸到水里搅了搅,“上来!” 水面上开始起风,风吹过时元午才发现就这么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他已经全身都是汗了。 而竹竿下去的地方他没有碰到人。 “林城步!”他吼了一声,“你在哪儿!” 风随着他的吼声一下刮得猛了起来,他跳到了旁边那条船上,把竹竿又飞快地戳进了水里搅着:“要下雨了你上来!” 竹竿在水下被抓住了,接着林城步的脸露出了水面,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出来了?” “你干什么!”元午狠狠拽了两下竹竿,“上来!” 林城步赶紧跳上了船:“你不是在写东西的吗?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你下去干什么了?”元午瞪着他,大口喘着气。 “我……”林城步拧着眉,犹豫了半天才轻声说,“找我的手表。” “找到了吗?找到了吗?”元午还是瞪着他,“找到了吗!” “……没有。”林城步叹了口气。 “没找到你下去干嘛!”元午吼。 林城步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元午的这个逻辑简直滴水不漏。 狂风刮了没一会儿,大颗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元午跳回了自己船上,进了船舱把门给关上了。 林城步没动,看着元午的背景发了一会儿愣,然后蹲在了雨里。 怎么就这么寸,元午在这个时候出来。 自己干嘛就非得这会儿下去找手表,反正破表泡了水肯定是没救了,无所谓是泡一个小时还是泡到明天。 他有些郁闷地抓了抓头。 这场雨下得很猛,雨点像是子弹一样落下来,把整个世界砸得像是带上了重影,远处网箱的灯忽隐忽现,旁边元午的船在雨中也染成了一团淡黄色的毛绒绒的光球。 林城步没穿衣服,也没得衣服可穿了,刚晒干的衣服裤子连鞋一块儿都被雨打得像破抹布似的趴在船板上。 雨点落在身上有点儿发疼,眼睛也都睁不开了,林城步的记忆里还没有这么淋过雨,像是被隔在了世界外面,有种说不上来的寂寞。 元午船舱的门打开了,一束光打了过来。 林城步转过脸,光正正落在了他脸上,他拧着眉半眯着眼,这表情估计不怎么好看,他都怕吓着元午。 正想调整出一个笑容的时候,元午在那边喊了一声:“过来!” 接着那束光往下,照在了两条船的船头上。 林城步觉得自己真是要疯了,站起来就开始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跳过去的时候他甚至打了个晃差点儿摔个大马趴。 “擦干了进来。”元午扔出来一条毛巾。 “嗯,”林城步接住毛巾,边乐边擦着,过了一会儿他敲了敲舱门,“我这样擦到明天早上也擦不干。” “船尾有棚子你不会上那儿擦么?”元午烦躁的声音从舱里传出来,“你这智商也就配下水捞块破表了。” 林城步乐呵呵地跑到舱尾的棚子下面把自己身上的水给擦干了:“我进去了啊?” “嗯。”元午应了一声。 林城步推开门进去了,又坐在船板上把脚也擦了擦,擦完才想起来,小心地问了一句:“你这毛巾不是洗脸的吧,我擦了……脚。” “擦船板的抹布。”元午说。 “……哦。”林城步看了一眼手里的毛巾,有了灯光了才看清,虽然毛巾还挺新,但看品相至少是用过两次了。 “淋点儿雨这么高兴?”元午看了看还在笑着的他,“要不你再出去淋会儿吧,及时行乐别耽误了。” “没,”林城步把抹布扔到外面,声音很低地说,“我就是……你真难得这么温柔。” “你背怎么了?”元午突然问了一句。 “背?不知道啊,怎么了?”林城步反手往自己背上摸了一把,刚擦水的时候都没觉得,这会儿摸上去发现后背很疼,“我看不见,有镜子吗?” “没有,”元午从旁边的衣服垛里扯出个小药箱,拿了瓶酒精出来,“我从来不照镜子……你背上破了个口子。” “怎么会破……”林城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你刚拿竹竿戳我来着。” “怎么可能,”元午把酒精扔到他脚边,“自己擦吧。” “就是你戳的。”林城步拿起酒精。 “是是是,是我戳的,”元午不耐烦地说,“我戳你了怎么着,你再不上来我给你戳成莲蓬种东湾去……” 元午的话说到这儿突然就停了,然后就不再出声,盯着电脑,飞快地在键盘上敲着。 林城步背着手,也看不到伤口在哪儿,更换了四五个姿势都没能成功把酒精涂到伤口上,只是在姿势的变换中体会到了自己这伤口不算小。 “别扭了,”元午啪地一下关上了电脑,“我来。” 林城步把酒精瓶子递过去,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记不清是多久之前他拉了一下元午的胳膊,被一拳挥出鼻血的经历还没有成为过去呢。 “你帮我?”他有些不能相信地问。 “嗯,”元午拧开了酒精瓶子,“转身。” “谢谢。”林城步转过身,那种期待和激动突然涌上来,让他都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好了,只是扭头看着元午。 元午把酒精拧开之后,非常利索地,没有一点犹豫地一扬手,把酒精泼到了林城步的伤口上。 “啊!”林城步喊了一声,往前蹦了一大步。 “坚强点儿。”元午说。 收好药箱之后他拿了罐可乐扔给林城步,又点了支烟:“要吗?” “好。”林城步伸手拿过烟盒。 元午抽了口烟,看着他:“很贵吗?” “嗯?”林城步坐到了一边,尽量离得远一些,元午对“陌生人”很抗拒。 “那块表。”元午问。 “……不贵,”林城步低头点了烟,看着船板,“很便宜的表。” “新的?”元午又问。 “不新,戴好几年了,有时候都不走字儿了。”林城步笑笑。 “那你还找什么,”元午扔了个空罐子到他脚边,“还是说那表很重要?意义不一样?” 林城步拿过罐子,把烟灰弹了进去,沉默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就是习惯了。” 本来他觉得是有意义的,但不敢说。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未必真有什么意义,唯一的意义也许就是证明自己跟元午之间是有关系的。 可是现在他跟元午就没关系了么? 还是有的。 相互都觉得对方精神状态不是那么太好的两个人,相互探究着对方,元午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就这么打着太极一圈圈地迂回。 “给。”元午摘下了自己手上的表。 “给我?”林城步呆住了。 “嗯,别再下水了,”元午说,“水有你不知道的力量,你以为它是透明的你什么都能看穿,其实……” “其实从你看到它是透明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落入了它的陷阱。”林城步接过了手表,拿在手里轻轻摸着,低声说。 元午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才收了回去,没有再说话。 林城步就那么低着头看着那块表,像是睡着了,但手指却在动,一直在表盘上轻轻地划着圈。 元午目光回到屏幕上,林城步说的这句话,就在他今天的文档里,倒数第四段,在他把林城步叫进来之前几分钟写完的。 他没有回头去确认从舱门的门缝里能不能看到他屏幕上的字,理论上是不可能的,但谁知道呢。 这句话元午很熟,熟到可以脱口而出,熟到说出来的时候后背发凉,熟得都不像是自己脑子里曾经想过的东西,也许在别的地方听到过很多次,所以林城步知道也不奇怪。 自己只是不记得了。 外面的暴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夹着响雷噼里啪啦地,狂暴的雨声从开始到现在连声调都没有变过,没有高低平仄,没有抑扬起伏,就那么维持着一个高亢的频率轰响着。 元午的手在键盘上敲着,偶尔会有停顿,偶尔还会靠在身后的垫子上盯着屏幕出神。 林城步一直看着他,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抬起来过。 一直到他手停下来眼神开始放空。 林城步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淹没在了暴雨之中,元午似乎是没有听到。 他又提高声音清了清嗓子,元午动了动,有些迷茫地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停留了好几秒之后眼里的迷茫才消退了,合上了电脑。 “我困了。”元午说。 “哦,”林城步赶紧站了起来,“那我……走吧。” “你就在那儿待着吧,”元午说,起身去船尾洗漱,再顶着一脸雨水回了舱里,“靠,这雨。” “你平时怎么洗澡?”林城步想了想。 “你要洗么,”元午指了指外面,“有淋浴,抽那个水桶里的水。” “不洗,我就问问。”林城步笑笑。 元午把电脑和小桌子收拾到一边,腾出了一块空地就是床,倒是很剩空间,而且林城步觉得看上去睡着应该也挺舒服。 “你要睡的话那儿有小毯子,”元午靠在枕头上,“自己拿,别碰到我。” “嗯。”林城步点点头。 他现在还不困,或者说他现在很困,但是不想睡,内心那种难以压抑的激动一阵阵地都快从毛孔里颤出来了。 多久了?三个月,五个月,一年,两年,跟元午这么心平气和地待着就像遥不可及的梦想。 “你这样多长时间了?”元午问。 “哪样?”林城步看着他。 “就是……认为自己认识某个人什么的。”元午说。 “我认为我自己认识你?”林城步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嗯,你有概念吗,这样多久了?”元午问,语气挺慈祥。 “挺……挺久了吧,可能一年多快两年了,”林城步回答,“你呢?” “我?”元午有些不解地看他。 “你这样,就,稀里糊涂的,”林城步看了看船舱,“稀里糊涂地住在船上多久了?” “一直。”元午说。 林城步没怎么听懂这个“一直”是什么意思。 一直稀里糊涂,一直住在船上,还是一直都……不知道。 “你看过医生没?”元午往下滑了滑,躺平了拉过一条小毛毯搭在了肚子上。 “看过,”林城步犹豫了一下,抬起头,“医生说我要是能找到根儿,就能好。” “根儿?”元午本来已经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往他下面扫了一眼,“你没根儿了啊?” “我……”林城步愣住了,他跟元午说话非常小心,每一句话都要过一遍脑子才说出来,这会儿他紧张得都出汗了,各种琢磨,甚至都想过如果没办法把送鬼的胡话重新编出来该怎么办。 但怎么都没想到元午会冒出这么一句来。 他下意识地跟着元午的目光往自己裤裆那儿看了一眼:“有啊。” 元午突然笑了起来,乐得半天都没停下。 “哎!”林城步有些哭笑不得地用力叹了口气,“你都多大的人了啊这么幼稚!” “你多大啊大爷。”元午偏过头看着他。 “25啊大叔。”林城步条件反射地回答。 “哦。”元午笑了笑,闭上眼睛,手往旁边摸了一下,舱里的灯灭了,只留下了靠船尾那边的一盏小夜灯。 林城步在黑暗里愣了很长时间。 他知道元午的遗忘不是装的,没有谁能装这么久,装得这么自然,就连那些忽而出现又忽而消失的记忆都转换得这么浑然天成。 但他根本就没有的那些记忆,却还是就这样,一点也没有掩饰地存在着。 你多大啊大爷。 25啊大叔。 林城步低下头,捏了捏眉心,顺便把眼角那一小颗水珠弹掉了。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很无奈,还有点儿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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