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终于来了,我翻着手机电话薄,看着那个我永远都不会再打的号码,内心那种悲伤如潮汐不断地涌动。节假日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以问候的名义去打扰平日里不方便打扰的人。我们人生中的每一天,都是不可复制的绝版,无论回忆是偶那个苦还是换了,都随着时光的流逝成了生命中永不褪色的图腾。整个晚上,窗外不断升起大朵大朵的烟花,街上的人的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容,好像曾经的不如意真的可以随着旧的一年的离去而消失殆尽,美好的未来会随着新年的到来而显露出大致的形状。我很希望自己可以融入到喜悦的气氛中去,可是越是这样希望,就越是事与愿违。坐在我对面的尹桑染与我对视一眼,虽然没有言语交谈,可是我们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时间倒退到前一天晚上,桑染被单于歌拖了出去,在雪地里痛哭失声。两个年少时热热烈烈相爱过的人,曾经站在同一个战壕里一起抵挡外界兜头而来的狂风暴雨的人,此时却要竖起全身的刺,狠狠地扎向对方……那个时候我们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对抗这个世界上所有阻碍我们在一起的力量,我们天真地认为只要我们相爱就可以不惧怕所有困难,却没料到在若干年后驻足回望,当初的坚持竟然那么可笑。曾经拼死要在一起,最后才知道其实什么都是短暂的。爱情是短暂的,守望是短暂的,温暖是短暂的,光明也是短暂的。只有失去,唯有失去是绵延一生,漫长的……不止是她在哭,傲骨铮铮的单于歌的眼睛里也是一片潮湿。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尹桑染,你到底要怎么样?”桑染单薄的身体在空旷的雪地里瑟瑟发抖,她慢慢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头,从一开始的小声呜咽渐渐变成了号啕大哭。她憋了太多年了,这一次的爆发几乎用了她全部的力气,对单于歌伸过来将她拉进怀抱的双手,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推开。穿着黑色大衣的他,穿着红色大衣的她,在雪地里像是两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不知道哭了多久,桑染终于崩溃了,她像一只受伤的野兽那样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你放过我吧——”后来桑染跟我说,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阔别这个怀抱已一千六百四十天。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泪涌了出来,可是她还是笑。“真的记得很清楚,着一千六百四十天,我是扳着手指头数过来的。以为自己有多厉害,有多勇敢,其实都是假的。那次看到他牵着别的女孩子的手,五年来的伪装就那么轻易地溃散了。其实我知道,没有他,我一天都熬不下去。暮色,你曾叫我去跟他重新开始。其实我何尝没想过跟他重新开始……可是这些年我们过的生活、处的环境、走的路完全不一样,我们不可能只依靠着过去的回忆苟延残喘地维系感情。”我终于忍不住问她:“桑染,当初是什么原因让你们分开了?”她微微一笑:“他不是告诉你了吗,因为我中途辍学,他妈妈觉得自己的儿子那么优秀,不应该跟我这种下三滥的女孩子在一起。”不,我看着桑染,这只是表象,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她还是笑:“暮色,你真聪明。”“我之所以休学,是因为那一年在我的生命中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我爸爸杀了人。”虽然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我还是被她说的这件事吓了一大跳,良久都没回过神来。她像是早已预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并没有责怪我。“你看,时隔多年跟你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你都觉得可怕,更何况他妈妈。”我黯然地望着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我从小没有妈妈,爸爸一个人带着我。爸爸摆过地摊,也替别人打过工,反正什么事都干过。那一次半夜在路上撞到一个喝醉了的酒鬼,他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后来,他在牢里自杀了。我和单于歌……我们努力过,我甚至很天真地哀求过他妈妈,我说我不会耽误于歌的正常学习和生活,我爸爸是杀人犯但我不是。可是她说,有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子女,她把一沓钱甩在我脸上,叫我滚。暮色,我真傻……那笔钱好歹也有一两万,可是我当年年轻气盛,竟然一张都没要就头也不回地从他家冲了出来。后来这些年遇到多少缺钱的事啊,我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我握住她的手,知道她是瞎说的,可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是觉得心口堵得好难受。“我爸爸死了之后我就离开那里了,反正我在那里也没有亲人了。我去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份小工,苦也吃过,罪也受过,比起单于歌妈妈对我的侮辱,那些小小的苦难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我觉得很可怕的是,每次我受了委屈,内心总有个声音在说,我曾经被他那样爱过,无论什么样的困境我都挨得过……真可怕,我灵魂深处那个能让我坚定的力量,竟然来源于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便努力不让自己想起他。我越走越远,远到再也回不到他身边。在遇到他之前,我有静下心来想过,我觉得其实我也没有那么爱他。如果我真的足够爱他,当年就应该默默忍受他妈妈对我做的一切,或者是在出走之后再回头去找他。最开始那一两年,我真的动过这个念头,我跟自己说‘算了吧,毕竟他是你第一个爱过的人啊,回去吧,也许还来得及呢’。但只是这样想想而已,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去,那里发生的一切阻隔了我回头的可能。况且到后来,我可以想象得到他有多优秀,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学历,没有同龄的女孩子那种娇滴滴的美貌……生活使我变得粗糙变得沉闷,如果回去,我会连赖以生存的这点骄傲都丧失掉。所以,暮色,我怎么可以跟他重新开始?这些年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一无所知,其实现在的我们就是两个陌生人……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以后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前一天晚上她哀愁的面容还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除夕宴上我们大家各怀心事,说起来,其实没有一个真正快乐的人。新年愿望是孙汀屿提出来的,她先是问我:“暮色,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我白了她一眼,信箱你要问倪天放就直接问啊,搞得这么九曲十八弯干什么!既然她不好意思直接问,我就替她问吧。“男的先说吧,你——许远川,你——倪天放,你们两个人先说。”许远川是在家里匆匆忙忙扒了几口饭就赶过来了,此刻他正大口大口地吃着汉堡,我真不知道这大过年的,他在哪里买的汉堡。见我盯着他,他便把难题抛给倪天放:“我还没吃完,你先说。”倪天放也不推托:“我的新年愿望就是世界和平。”我们爆发出一阵哄笑,谁都知道他是敷衍了事,可是谁都拿他没办法。孙汀屿一脸的失望。这是许远川终于把汉堡吃完了,他自告奋勇地喊着:“该我了。我嘛……我的新年愿望嘛……就是今年能够顺利毕业,然后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这两个人真是乏味得可以啊。我几乎要拍案而起了,一个是不说实话,一个说的是大实话,可是TMD怎么就都这么没意思呢?我气鼓鼓地转过去指着孙汀屿:“你,该你了。”这天晚上孙汀屿特意化了妆,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涂了黑色的眼影,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安娜苏海报上的娃娃。她的声音忽然低下来:“我的愿望其实很简单,说出来你们都会笑我的……我的新年愿望就是希望我喜欢的人,也可以喜欢我。”她错了,没人笑她。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心头都流动着一种感动,脸倪天放的表情都柔和了很多。接下来就是麦田,她环视了周围一圈,讪讪地笑:“我一向对人生没有什么规划,也不懂得经营。前两天读茨维塔耶娃的诗,被其中一句话打动了,我觉得那应该可以算是我的新年愿望吧。”顿了顿,她看着手里的酒瓶,轻声说:“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在某座无名的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说完之后,麦田像是从梦里惊醒过来一样,自嘲地笑:“只是要一个愿望而已,真假其实不重要,对吧。”但我们都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到尹桑染的时候,许远川看起来比她还要紧张。尹桑染低着头想了好半天才说:“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愿望,希望在新的一年里能够走得远一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世界只有一个,没有里外之别。”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们所有人都望过去,竟然是拖着行李箱的单于歌。霎时,尹桑染整个人都弹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你不应该回家过年去了吗?”单于歌把行李放到一边,径直走过来对她说:“昨天你哭着叫我放过你,我回去之后认真地想了一下,似乎应该尊重你的意愿。可是今天在机场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们已经分开了五年,这五年里我没有哪一天是真正过得很开心的。尹桑染,我不甘心这一辈子我跟你就只有回忆,我还想跟你有未来。尹桑染,我确定我爱你。”我在一旁看着,鼻子发酸。孙汀屿跑过来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呢喃着说:“怎么办,暮色,我要哭了,我真的要哭了。”这样就够了,虽然我不确定尹桑染和单于歌最后能不能真的好好地在一起,但未来的事情……谁说的准呢。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许远川苦着一张脸叫我们大家出去放烟花,整个晚上最失意的人恐怕就是他了,不过……没关系,还是那句话,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孙汀屿站在倪天放的身边,呆呆地看着他,过了片刻,他把自己手腕上那串象牙念珠取下来送给她。生活如风霜刀剑,时光如铁马冰河,明日一别,也许后会无期。但人生确确实实就是一个不断分离的过程。我靠着门抽着烟,静静地凝视着斑斓的夜幕,麦田的手机响了,程远的名字在屏幕上亮了起来,她想了想,摁掉了。见我看着她,她挑挑眉,岔开话题:“暮色,就差你了。”我笑笑,假装没有听到。是的,机缘巧合,就差我一个人没有说出自己的新年愿望。我有些担忧,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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