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单于歌,我也没心思逛街了,只想回去找尹桑染,扳着她的脸把她吼醒:“你傻啊,还不去找他!”走到路口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走过来向我问路,他要去的地方叫做“麦田”。我不禁莞尔一笑:“好巧,我就住那里,我带你去吧。”这短短的一段路我们并没有过多的交谈,他是麦田旅社里典型的那种客人,背着大包,住两天,稍作休整之后即刻出发,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像我这样不知道要怎么打发时间的人,真是不多呢。我们就这样慢慢地朝麦田旅社走去,并未预知到命运的深意。推开那扇嘎吱作响的木门,这个叫倪天放的男人,正好撞上了汀屿不经意抬起的眼。“天放,好名字啊。《庄子》里那个天放吗?”孙汀屿一边低着头登记,一边跟新来的客人说话。倪天放是那种很内敛的人,连笑起来都是淡淡的,但与麦田姐那种温暖的淡漠不相同,他即使是在笑,也分明是与人保持着距离的。我问孙汀屿:“你有没有看到尹桑染?”她指了指厨房,示意我,在里面。“单于歌今天来找你,你不在。”我靠着门轻声说。桑染的背不自觉地一颤,原本在洗碗的手明显地慢了下来。过了很久,见她不说话,我又说:“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啊?”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明显的防御,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好像又回到了最初剑拔弩张的那种状态,这些天的亲密仿佛不曾存在过。可是很快,她的肩膀又放松下来。她摇摇头,苦笑着说:“暮色,你不懂。”“你才不懂!”我也来火了,“***的装什么啊,这么多年还能记得那个邮箱的密码,不就说明你也根本没有忘记过他妈?你既然还愿意主动留下联络方式再跟他见一面,就说明你也是有眷恋的啊。桑染,你干吗非要跟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欲念背道而驰啊?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运气,可以跟最初的人重新开始的。大多数的人就在追忆和忏悔中过完后半辈子,你说那该有多心酸啊。”听到“邮箱”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脸都僵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鸡婆”地来跟她说,我觉得这是我以前最不屑去做的事情,反正又不关我什么事,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他妈的又不是爱心义工。这场病像一个分水岭,将我的人生割裂成楚河汉界,现在的我回不到过去,过去的我也抵达不了未来。单于歌并没有将过往的细枝末节一一道来,但在他的叙述中,我拼凑出了一个大概。我第一眼看到尹桑染,就觉得她很像一种盛开在高原上的花,藏语里叫“格桑梅朵”。这种话并不具备惊心动魄的美,并且随处可见,我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简直是大失所望,我想,一种意味着“幸福”的花朵怎么可以这么不矜贵呢?后来才懂得,它的珍贵之处其实就在于无论它处身何种逆境,都依然可以顽强生长。我以前喜欢的全都是那种美得张扬夺目的花,比如蔷薇、睡莲之类的,格桑梅朵这种贱兮兮的花实在不对我的胃口。我说过,这场病改变了我太多,不只是人生的走向,还有我的品位、审美与思维方式。慢慢地我不再贪恋那些浮夸的美,从前我总是站在高处俯看,如今却懂得了蹲下身来平视。就像最初看到尹桑染的时候,尽管我不那么喜欢她,但也不会蔑视她。她浑身带着锋利的锐气,像是一柄出鞘的剑,对这个世界摆出了一副时刻防御着的姿态,然而这么多年我经历的一切告诉我,越是看起来强硬的人,其实越单纯。如同单于歌所说“我以为过了这么久,她应该跟过去不一样了,也许跟我在学校里看到的大多数女孩子差不多,成了芸芸众生中一个模糊的人。可是当她站在我的面前,倔犟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这些年的时光好像在她的身上定住了。那么多的人都长大了,学会了尔虞我诈,适应了丛林法则,可是她却还跟小孩子一样,眼睛里一丝尘埃都没有”。像不像那句诗?你的灵魂没有一丝白发。“暮色,有个成语,叫做覆水难收。”尹桑染低着头说。她的声音里总是听不出情绪,不像孙汀屿,开心不开心都不用看她的表情,光听她说话的语调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以前我很推崇荣格说的那句“性格决定命运”,而渐渐地,我觉得,其实从某个层面上来说,命运也决定性格。单于歌告诉我,尹桑染的家庭极其复杂,她读到高二就主动休学,再也没有进入过校园了。十几岁就混迹社会的女孩子,按道理说应该是相当圆滑世故的,可是她偏偏是一副烈火性情。说起过去,单于歌很难过:“我们分开的这些年,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她那个性格,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肯退让,一定被某些心术不正的人欺负得很惨过。林暮色,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不能原谅自己,我竟然真的让她一个人在这个充满虚伪和欺诈的世界上,孤独地过了这么久。”在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怔怔地,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叙的酸涩。是嫉妒吗?在过去那么多年里,我有过很多男朋友,可是我,从未被一个人这样爱过。关于顾辞远问我的那个问题,我之所以回避,是因为内心觉得极度羞耻。我有没有认真的爱过一个人,当然有。在很早很早以前,我还没有体会过背叛和欺骗的时候,感情醇厚得像一瓶刚刚开启的酒。我也曾经勇敢过,订全价的机票赶早机去另外一座城市,给那个人一个惊喜,结果却看到有女生衣冠不整地从他的房间里跑出来。那个时候的我……还是一个纯真的傻子,我哭着问他:“为什么?”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说:“宝贝,我们说好的,谁也不当真。”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自以为是的爱情是在那一刻,灰飞烟灭。年少的时候,我们不能控制爱情,也没法预知那些伴随着爱情一起酝酿的伤害,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如果遇见的是一个不珍惜我们的人,那也许就会摧毁此后一生对爱的向往。从那之后,爱情对我来说,无非就是游戏,无非就是消遣。为什么我会爱上顾辞远,会那么不择手段,不惜以伤害宋初微为代价也要去夺取他?唯一的原因不过是他的纤尘不染。顾辞远,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吧,只有你才可以让我回到梦开始的那个地方,在你宛如孩童的笑容里,我才觉得劣迹斑斑的青春可以还原成一片素白。是我的贪婪害了大家,害得你躺在病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醒过来,害得宋初微终日生活在期盼奇迹的煎熬中,害得我自己余下的人生再也没有幸福的可能。开饭的时候倪天放正好端着笔记本出来,孙汀屿向他招手:“喂,你还没吃饭吧,过来一起啊。”是的,我之所以愿意把整个冬天的时间都耗在这里,就是因为这里充斥着一种随意的率性,五湖四海的人聚在一起,不问来处,也不问去处,推杯换盏,今朝有酒今朝醉,真正的宾至如归。在一开始相遇的时候,人总是简单的。在异乡今日相遇,明天分离,来不及衍生是非,最能留下美好的回忆。谁也不去谈生活的真谛,不去深究生命的意义。我们大多数人只是泛泛之交,但其实人生大多数的时候需要的仅仅是泛泛之交。倪天放看着热情洋溢的孙汀屿愣了一下,随即,他忍不住笑了。距离农历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麦田在饭后问大家,有没有人愿意在这里过年。我有些错愕,中国人不是最讲究新年团圆吗,很多人拼死拼活地在车站排几天队,就是为了买一张车票回去过年,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没想到孙汀屿第一个开口:“我呀。麦田姐,我跟你一起过年。”她的话音刚落,尹桑染也举了一下手:“麦田姐,我没地方去,也跟你们一起过年吧。”之后陆陆续续有些人也参与进来,有的人说订不到机票,有的人说买不到车票……就这样,留下来一起过年的人还真不少。看着眼前这群兴奋地人,我也被感染了,我在客厅那面大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洁净而明亮的笑。周末的上午孙汀屿找我陪她一起逛街,我赖在被子里死活不肯起来:“神经病啊你,这么早,再让我睡一会儿。”她不管不顾地掀开我的被子,冷空气一下迎面袭来,我“啊”的一声惨叫恐怕连楼下都能听到。就这样,她掀,我盖上,她又掀,我又盖上……几次下来被子里的热气全都散掉了,我只好嘟着嘴爬起来洗漱。太过分了,我一边刷牙一边从镜子里瞪着她。所以说,人就是不能混得太熟,她孙汀屿敢这样去掀别的客人的被窝吗?看我满眼的杀气腾腾,她又死皮赖脸地来哄我:“暮色,你别生气嘛,我找你陪我去买衣服,是间接对你品位的一种肯定。”她不说这句话就算了,说了这句话我更是忍不住要送她一个白眼。拜托,我林暮色的品位是有口皆碑的,哪里用得着她这个黄毛丫头来肯定。不关我多不情愿,最终还是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换上大衣陪着她一起出门了。街上很多店铺的两边都贴上了喜气洋洋的红色对联,整座城市都被一种安宁祥和的气氛所笼罩着。看着那些面带愉悦的路人,我心里不知为何会生出淡淡的伤感。忽然很想矫情地说一句,再见,旧时光。以前我买衣服找不到人陪的时候总是拉着宋初微做伴,不管我试多少件,有多挑剔多麻烦,她从来不催我。那个时候我并不觉得怎么样,我想反正我会请她吃好吃的,就扯平了。可是后来我慢慢地发觉,人长大之后所结交的朋友,可以毫不计较金钱,却不能不吝啬时间。钱,是可以赚回来的,所以付出多一点少一点其实无所谓,但是肯拿出自己宝贵的时间陪着你闲晃的朋友,却寥寥无几。你看我,闲人一个,有大把的时间,可是要我耐着性子在试衣间外面等孙汀屿,我就觉得很不耐烦。在一个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夜晚,总会有一些特别清晰的片段从脑海里冒出来,比如宋初微坐在专柜的沙发上耐心等着我试一件又一件衣服时,脸上那种毫不嫉妒的笑容。虽然我真的不愿意承认我错了,但事实上,我确实是在她的心口上狠狠地捅了一刀。逛了一整天,孙汀屿大包小包买了一堆东西。根据我这么多年阅人无数的经验,她花血本购买这么多东西绝对不是为了迎接新年。很明显,她应该是喜欢上了一个人。有句古话“女为悦己者容”,其实说得还不够恰当,应该是女为己悦者容。她好奇地问我:“暮色,逛了这么久,你难道一件喜欢的都没有?”我靠在街边点燃一根烟,轻声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她怔怔地看着我,没有听懂我说什么,我笑一笑,岔开了话题:“吃饭去吧。”其实我的脑袋里并没有装多少诗词歌赋,我能背出来的都是听宋初微念过的句子。人与人之间的影响真是无声无息,可是某天那种特质彰显出来时,你会发现,原来某些东西真的已经渗透到骨血之中了。孙汀屿挽着我刚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尴尬地叫了一声:“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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