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

“所谓幸福，不过就是求仁得仁。”麦田说。彼时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程远回去了，孙汀屿去送许远川，尹桑染在厨房里清洗餐具。我不解地看着麦田，她的年纪并不大，可是眼神里已经暮霭沉沉，对于她没头没脑冒出来的这句话，我没有轻易搭腔。她转过脸来对我笑笑：“暮色，来，给你看我的疤。”没想到她这么率性，我也不好扭扭捏捏。我凑过头去看，只见她白皙的手腕上赫然爬着一条粉红色的“蜈蚣”，连我这旁观者看了都觉得痛。她放下衣袖，声音低沉：“之间旅行的时候想过买一些木镯子挡着，又或者是去买一块表带比较宽的手表戴着，后来都作罢了。何必呢，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都不能面对吗？”她并不在意我是否有所回应，此时此刻，她需要的只是一个不那么讨厌的倾听者。“暮色，你知道吧，人生很多事情真的就是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结局就完全不一样……”我默地的低下头，胸口深处忽然钝痛起来。是的，只差一点点，如果那天晚上不是顾辞远将我丢在酒店里去找宋初微，如果我不是一时羞愤随意找来一个人……我的人生不至于破败至此。那是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魇，无论我走到哪里，将自己放逐得多远，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醒来。“暮色，你也是有过故事的人吧。”麦田的眼神温柔祥和，被她这样注视着，我有些鼻酸。见我不回答，她又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疤，有些看得见，比如我；有些看不见，比如汀屿。”我怔怔地看着麦田，毫不掩饰我的惊讶，孙汀屿？那么没心没肺的孙汀屿，她也有不为外人道的故事？是藏得太深了吗？相处这么久，我竟然真的一点都没看出来。麦田微笑：“看不出来对吧，没几个人知道。”曾经就是坐在这里，孙汀屿跟我说了麦田和程远之间的纠葛。只是时间上的转换，又轮到麦田将孙汀屿的故事娓娓道来。孙汀屿，这是她妈妈起的名字，十岁之前的孙汀屿都称得上是一个很幸福的小孩儿。后来她总问麦田，一个人一辈子的幸福是不是定量的，要慢慢用，用得早了多了，以后就没有了？每次听到她这样问，麦田都会觉得很难过，可只是难过，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情，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爸爸有了外遇，摊牌的时候正开着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妈妈一怒之下与爸爸厮打起来。就这样，发生了车祸。但这么多年，孙汀屿一直不知道，坐在同一辆车里，为什么爸爸毫发无损，妈妈却当场毙命。她想过去问爸爸，你是不是故意的，你不想跟妈妈在一起了，就故意害死她？但她不敢，无论爸爸给她一个怎样的答案，她都不会满意，最重要的是，再诚恳的答案也换不回一条生命。麦田说：“那次我自杀被汀屿救回来，醒来之后好几天我都不肯吃东西，也不说话，她哭着跟我说‘姐姐，我都活下来了，为什么你不能’。”“我很羞愧，真的，比被人抢走了未婚夫还要羞愧……我觉得自己好没用，连十岁的汀屿都不如。这些年她一直跟间接害死了自己妈妈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把所有的苦楚都咽下去，勇敢地面对生活。勇敢地面对生活，好老土的一句话。可是，身边真的有人是这样活着的呢……”麦田说完，又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尹桑染站在了我的身后，看样子她也听到了麦田说的话。一时之间，我们的表情都很凝重，正沉默着，孙汀屿推门进来了，她气鼓鼓地走过来对麦田说：“你啊，要那么有教养干吗，还让他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你应该拿扫帚把他赶出去。”她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成为了我们谈论的主角，依然为麦田打抱不平，根本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异常。麦田握住她的手：“好啦，你应该替我高兴，他还没娶我就变心了。否则过几年，我就只能穿着围裙拿着锅铲在家每天以泪洗面了。”孙汀屿不知道被触到了哪根神经，忽然一下子泪汪汪地抱住麦田，孩子气地哭着说：“麦田，你不要不开心，千万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不开心，知道吗！”麦田拍着她的背，一脸无奈地冲我和尹桑染笑，我们都明白她那种笑的含义。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脑袋里犹如万马奔腾，就在我焦躁得几乎想要自焚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轻轻地敲我的门。门外是披着一件厚重的红色大衣的尹桑染。红色大衣是麦田上次看她穿得太单薄了，从自己衣柜里翻出来给她的。我诧异地看着尹桑染，她轻声说：“我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吧。”仅仅迟疑了两秒，我侧过身，让她进来。她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开口说：“暮色，汀屿那个师兄，叫许远川的，今天晚上发短信跟我说他很喜欢我。”我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苦恼：“暮色，其实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今晚你看见我哭的时候……那个人，是我的初恋。我没有想到还会再见到他，我其实并不相信缘分，这些年我习惯了聚散无常。那天晚上跟你们一起出去吃东西，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在马路对面跟一个女孩子手牵着手，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就很想哭。”她说完这句话就脱掉大衣爬到我的床上来，像一条蛇一样敏捷地滑进被窝。很快地，她睡着了，鼻息轻轻地流淌在我的耳边。我在想今晚大家是怎么了，全都这么苦兮兮的。事实上，最凄凉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吧。麦田见到了程远，尹桑染也见到了自己的初恋，而我呢，我也有想见的人，但我与他之间却仿佛隔着无法泅渡的忘川。麦田说“所谓幸福，不过是求仁得仁”，我忽然很想问问，如果求仁不得仁，要怎么办？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尹桑染已经不见了，等我梳洗完毕从房间里出来才得知麦田带着尹桑染和孙汀屿一起出去采购了。我靠，都是些什么人啊，出去玩也不叫我。我不就是多睡了几个钟头吗，太不讲义气了。算了，我自己出去走走也好，整天窝着当宅女，不是我的风格。我回到房间里把化妆品一字排开对着镜子开始搔首弄姿，粉底液，睫毛膏，眼影腮红，还有大大小小一套刷子……“手艺”荒废得久了，化妆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会觉得有那么一点陌生，我很难说清楚是哪里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们说相由心生，难道是真的？镜子里的林暮色沉静了好多，平和了好多。但这不是过去的我向往的状态，忽然之间我明白了宋初微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命运其实无关好坏，所以我们应该说是接受而不是承受。我现在的这张脸，是命运给我的，是我的际遇给我的，我只能接受。背着包包下楼梯的时候撞到一个人，我刚刚站稳便听到一连声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定睛一看，哎呀，居然是他。也许是我的眼睛在冒光吧，反正我看到帅哥总是这副德性，用不找别人说我自己也知道，对方的脸色有一点窘迫。我笑了，摆出一副女流氓的架势问他：“你是不是找尹桑染？”听到我这句话，他有些意外，但随即点点头：“她在吗？”“还真不巧，她出去了。”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我便好心提醒他：“你打电话给她呀。”可是他的脸上马上浮起一个为难的苦笑：“她不会接我电话的，我改天再来吧。”就在他转身下了三级阶梯，我忽然心血来潮地叫住他：“喂，要不我陪你聊聊吧。”我发誓我对单于歌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有。不错，我以前经常跟帅哥搭讪，我也承认我以前的确是有一套“看上的人就一定要搞到手”的原则，但那真的都是以前了。现在的我，不要说是主动出击，就算有人走过来，我也只会往后退。但单于歌，他是能让尹桑染那座千年冰山潸然泪下的人，我实在没法抑制自己不去探测他们之间的故事。尹桑染既然自己开了个头，那么我去弄清楚其中原委，也很正常吧。大不了，她将来想探听我的过去，我也悉数告知咯。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暮色，是桑染的好朋友，她昨晚跟我睡一张床呢。”彼时我们已经坐在一家咖啡馆里，沙发很松软，摩卡很香醇。这家咖啡馆的名字叫做“阑珊”，挺矫情的。后来某一次无意中得知原来是老板为了纪念自己曾经爱过的人，所以用她的名字来命名的。我呢，经常想，如果我有幸能过上一种安定的生活，会不胡也开一家小小的店，买一点杂货，用“辞远”来做店名？如果他能从沉睡中醒过来，得知我这个念头，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不去想那些了，我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连忙对面前的单于歌笑笑：“不好意思啊，我注意力总是很涣散，很难集中。”他也笑：“没关系，女孩子都这样。”我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他跟尹桑染根本是完全不同两种人。她坚硬，棱角分明；他温和，对什么都不太计较的样子。这样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之间，竟然发生过爱情。爱情，真是一件不讲道理的事。我收回目光，不想给他一种咄咄逼人地感觉，安静地小啜了一口咖啡，不再说话。是的，我在等他说话，我看得出，他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即使他认识我才不过一个小时，即使他对我的了解还仅仅停留在我的名字。但是他会愿意说的，我有把握。“我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她。”这句话在十多个小时之前，尹桑染也说过。看样子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一定是不那么愉快的，否则为何两个人都这样笃信着对方已经彻底地退出了自己的人生？真是很难说清楚，他们异地相逢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单于歌的目光越过我投射到我身后那面墙上挂着的一幅画，达利的《永恒的记忆》。他的眼睛里忽然多了一些难以名状也难以命名的东西，那种东西将他与现实世界朦胧地隔开了，让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知道，此刻的我，与这个世界一起被他的视线自动虚化了。“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有相等的感情拿出来给另外一个人了。”无论是他说的这句话，还是他当时的笑容，都让人心酸。这么年轻的男孩子，对自己的感情下了一个这样武断的结论，一定是经历过痛彻心扉的煎熬。他说：“这些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女朋友也换了好几个，她们总是在分手的时候说‘单于歌，你很自私，你根本没有爱过我，你心里有一个人，既然这样，你就去找她啊，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她们看起来都是被伤害了的样子，我真的很愧疚，可是又觉得自己很无辜。因为我确实是想要跟她们好好地在一起，但如她们所说，我心里有一个人。我一直挂念她，我很想找到她，很俗气地问她一句‘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一个共用的邮箱，那个时候她没有手机，我们要联络就发邮件，密码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日。这些年我每次想她的时候就会在那个邮箱里写信给她，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在写。林暮色，你可以想象吗，我几乎已经做好这辈子都联络不到她的准备了，可是忽然有一天我打开邮箱，看到她说，她也在这里，那一刻我的心情……”他的眼睛里隐隐约约有些波光潋滟，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单于歌，那种感觉我无法想象，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有那么幸福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