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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

入冬之后麦田旅社的生意一直不错,但来往的人总是形色匆匆,住两天就走了,很容易让人想起那首诗: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我在国外多年,古诗什么的根本背不来几句,这些都是跟宋初微厮混的时候听来的。自从生病之后,我发觉认得记忆会出现一些偏差,有些事情我会觉得好像没有发生过。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里,人类是最脆弱的,从出生开始就要接受悉心的照料,无微不至的关怀,系统的教育,社会的栽培,从而演变成一套纷繁复杂的生存模式。渐渐地,我发现人根本没有办法跟自己的过去完全告别,有些隐形的东西不是你想要斩断就能斩断的,历史如影随形,在某一个不经心的时刻突然冒出来的某一句话,某一种气味,某一个场景,都会提醒你,它们从来不曾从你的生命里消失过。冬日午后的阳光晒得我懒懒的,我随手拿着一本时尚杂志坐在客厅里随手翻着,闲得无聊了就点一根烟来抽。Parliament,我最喜欢的牌子,翻译成中文是百乐门,挺有意思的。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有个女孩子从门口进来了。后来我盯着尹桑染的脸看,总是会想起一些盛开的白色花朵,比如百合,比如马蹄莲,比如栀子。她的脸洁白无尘,两道笔直的浓眉,眼神坚定硬朗,嘴唇紧抿,完全不见笑容。坦白地讲,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子。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但有些事情其实可以用排除法,比如我不喜欢太瘦的女孩子,而她恰好是;比如我不喜欢把牛仔裤穿得脏兮兮的女孩子,她恰好又是;比如我不喜欢时时刻刻板着一张脸的女孩子,这么巧,她还是。综上所述得出的结论,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也不见得就喜欢我,我自己也知道,这么多年,我从来都不是受女孩子欢迎的那种人。尹桑染并没有直接走向前台进行登记,而是站在门口先将墙上的照片都细细地看了一遍,她背对着我的时候我才看到原来她背了一个巨大的包。我有点惊讶,真没想到这么单薄的身板居然能够承受这样的重量。已经是冬天了,可是她还只穿着一件绒外套和一双球鞋,看着她我都觉得冷,我下意识地拉近了身上的大衣。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很淡漠,然后径直走向前台。我手一抖,一截烟灰掉在地上。这是我和尹桑染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对彼此的印象都不太好,后来她跟我说,当时她看来我夹着烟靠着桌子的样子,简直像是拉不到客人的站街小姐。我的嘴够毒了吧,可是我承认,我比不上她。我从没见过说话这么不留余地的女孩儿,她到底是不是女孩儿?她不像我们大多数客人,拿出证件登记之后直接进房间,而是在前台跟孙汀屿磨蹭了半天。我一时没忍住好奇,凑了过去,这才听清楚原来她没有钱,但她太冷了,不能继续走了,必须要住下来,问能不能在麦田旅社做一段时间的义工来抵房费。我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她的身份证,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尹桑染。她说话的语速非常快,快得孙汀屿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我站在尹桑染的背后偷偷朝她使眼色,意思是不必答理这种人,可是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那好吧。”我气结,转念一想,其实真的也不关我什么事。我不过是一个暂时停留的旅人,一时心血来潮住了下来,某天心血来潮可能就会走。尹桑染背着包往走廊尽头那间房走去之后,孙汀屿拿了一块巧克力过来给我吃。我赌气说不要,她居然伸出手来捏握的脸:“你不喜欢她吗?我觉得她很酷啊,气场好强啊……其实我也不能擅自做主的,应该打电话问问麦田,可是好奇怪,我没办法拒绝她。”“你不是没办法拒绝她,你是没办法拒绝任何人。”我讥诮地说。其实,我对孙汀屿存有一种疼惜,就像她说的,好奇怪,她笨笨的,又不是美得惊为天人,可是每次看到她笑起来的样子,我总会觉得有些什么尖锐的东西在消融。我想,也许那就是善良的力量吧。而我欠缺的,正视这份与人为善的宽容与豁达。在麦田回来之前,我跟尹桑染一直是互不答理的状态,人与人之间都有一种感应,我们互相不喜欢对方,却也没有厌恶到必须离开麦田旅社来平衡这种不喜欢,所以,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她很少说话,但我觉得她应该也是经历过一些事情的人,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坚硬的棱角?孙汀屿抱回来的流浪猫和流浪狗越来越多,有一天有个男生提着很多猫砂狗粮来麦田,我还以为是她的男朋友,本想八卦一番,结果孙汀屿主动向我们介绍:“许远川,我师兄。”确实就是师兄妹的关系,我阅人无数,这点不会看走眼,他们看对方的眼神里没有爱情。可是爱情,到底是个多么玄妙的东西,谁能说得清?尹桑染面无表情地抱起床单被套走向洗衣机,她的眼睛好像从来就不会斜视,永远都是直挺挺地注视着正前方。许远川跟我打招呼:“你就是那个常住的林暮色?”我白了孙汀屿一眼:“你怎么跟人说得好像我白吃白住一样。”她也翻了白眼还回来:“我才没有这样说过,你想多了吧,晚上有空吧,一起吃饭呀。”坦白地说我很意外尹桑染会跟我们一起来,平日里她是那么落落寡欢的一个人,或许这种说法不正确,但她不合群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猜想,也许是给孙汀屿面子。我们找了一家生意很好的料理店,点了一大桌子的东西。我要了两双筷子,孙汀屿好奇地问:“你怎么会有用公筷这么奇怪的习惯?”我笑笑,没解释。有些事情是必须隐瞒的,然而表面上再不动声色,自己心里总还是会有防范的意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我知道AIDS病菌在日常的人际交往中不会传播,但……我怕……从前的我并不惧怕死亡,谈恋爱的时候跟男朋友一起去蹦极,我在急速下坠的时候依然放声大笑,什么都不怕的样子。有一次飞机遇到气流,颠簸得连空姐都面无人色,只有我一个人满脸的期待,在飞机恢复平稳之后,我还流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我从来都是一个热爱冒险的人,直到我终于快要触摸到死亡,当原本离我很遥远的它,忽然变得那么真实的时候,我才看到我心底的惧意。离开宋初微和顾辞远的生活之后,有时我会觉得那不过是一场梦,我甚至把所有的药都装在VC的瓶子里企图欺骗自己,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是我做不到。就像是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无声地痛苦如同巨大的车轮,碾过往事,皆成粉末。我是这一天才发现尹桑染是个素食主义者,她只吃蔬菜和水果,还对玉米寿司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她吃东西的样子就像是饿坏了的小孩子,不在乎味道,一口一口囫囵吞下。许远川盯着她好半天,忽然笑了。他问她:“你不吃肉吗?”尹桑染的嘴里刚刚塞进去一个寿司,两腮鼓鼓囊囊的,但口齿居然还很清楚:“没钱,吃不起,后来看到肉也没什么欲望了。”她说完这句话,足足半分钟,我们没有一个人出声。说不清那种感觉是什么,但我忽然觉得,她其实也不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这么想着,我把面前的炒年糕推了过去:“呐,这个好吃。”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但我知道我们之间那种不可名状的隔阂和敌意,正在慢慢化解。从料理店出来的时候,我们大家很统一地打了个冷战!***冷!我穿着那么厚的衣服还冷得直哆嗦。我回头看看尹桑染,她还是穿着第一天到麦田旅社的时候那件黑色的绒外套。恻隐之心?是这么说吧。我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很想收拾几件厚衣服拿给她穿。可是看她一脸傲然的样子,想必是不会接受这样的馈赠。你说,人活得那么骄傲干什么?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这个尹桑染是这样,那个麦田也是这样。还有那个宋初微。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总是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恨她。我一直想,如果那天晚上在酒店里,顾辞远没有接到她的电话而弃我于不顾,我的人生是不是就不会悲惨到这个境地。但有时候,内心有个声音告诉我,林暮色,不要迁怒于任何人,你那样堕落的生活态度,得到这样的下场是必然,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想不通的时候,我就干脆不想了。有什么好想的,反正迟早都是要死的。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尹桑染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自认识她以来,她脸上最多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好像万年冰川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此刻,她的嘴微张着,像是看到什么极度震撼的场景。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马路的对面只有行色匆匆的路人。有什么不对劲的吗?我狐疑着收回目光再看向尹桑染,她又恢复成往常那种倨傲的模样,我都怀疑刚刚那一瞬间是不是我看错了。红灯灭了,绿灯亮了,孙汀屿挽起我的手:“暮色,走啦,发什么呆。”尹桑染大步迈开,将我们都甩在了身后。温度越来越低了,在麦田旅社楼下,我对着玻璃窗哈了一口气,伸出食指在那团雾气上写了一个名字。孙汀屿侧过头来仔细地端详我,轻声读:“顾辞远……暮色,这是你喜欢的人的名字?”我有些难为地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题,我可以说他是我的爱人吗?我拍拍她的头:“走吧,上楼去,这里太冷了。”刚推开麦田旅社的门就听见孙汀屿“哇”的一声叫出来,她欣喜地蹦过去抱住那个含笑而立的女子,嘴里喊着:“麦田,你回来啦!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呀。”原来这就是麦田,我抱肘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在还未谋面的时候就已经了解了她的故事,我曾在心里勾勒过她大概的样子,与我眼前看到的这个淡然的她,倒是很契合。在温暖的室内,她就穿了卡其色的亚麻长衫,阔腿裤子,布鞋。黑色的长发松松垮垮地在头上绾成了一个髻,她没有化妆,皮肤白得很自然,嘴唇薄薄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对于相逢这回事,显然她没有孙汀屿那么激动。我将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两遍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典型的文艺女青年。孙汀屿把我和尹桑染拉过去,想麦田介绍了我们,她一脸倦容其实已经很累,但还是礼貌地跟我们打招呼。尹桑染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并未因为麦田是这里的老板就换一副嘴脸。忽然,许远川指着窗外,大声说:“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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