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天后,墓地。 何景阳——我如今的养子,已经改名为易景阳,手捧骨灰盒,与我静静地站立在何谦阳的墓碑前。 “姐姐,哥哥死了,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呢?”稚嫩的脸上还挂着泪,声音却显出超乎寻常的镇定。 “乖孩子,以后叫我妈妈。”我抱起他。 “不要!”他固执的看着我,“姐姐你比我哥哥还小,只比我大十岁也,我怎么能叫你妈妈呢?” 我抚着额头道:“他们都说你是我儿子,所以你必须是我儿子。” 他瞪大眼睛,这话他自然是听不懂的。 “好景阳,我们必须让历史沿着预定的轨迹,走下去。所以你必须成为我儿子,才能成为易景阳。” 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抓住我的裤腿。 “乖孩子,今后,我们只剩下自己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给你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他点点头,竟然超乎年龄的成熟。 “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直到你有能力保护你自己和我!”我抱起他,这个孩子,比同龄人瘦小许多。 “我一定会保护你!”他挥舞着拳头,将头埋在我颈间。 “不!不是现在。”我低声笑,“应该还要,二十年吧!” 我会等待,等待他成长为最优秀的科学家,等待人与机器人战争的来临,也等待着,楚忘的复活。 等到2026年,我不会让楚忘再离开我。一定会留他,在我身边。 ——分割线—— 我一手牵着景阳,一手拖着大行李箱。 这是条幽静的路,两旁种满植物,一栋栋风格简约而特色迥异的别墅,矗立其中。 偶尔有金发碧眼的人走过,对我露出善意的笑。 也有小伙子在我面前停下,吹一声口哨,快活的问我要不要帮忙。 每当这个时候,景阳就像个小老虎,抓紧我的手,我不禁失笑,一一感谢并拒绝了他们。 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一幢米黄色的三层小楼前。 门前种满了薰衣草,紫得清新动人。 一对十来岁的小孩站在草地上,似乎在玩遥控汽车。看着我和景阳停在门口,男孩冲屋内用英语喊:“爸爸,有客人来了!” 女孩则一蹦一跳的朝我们走过来,歪着头打量着我们,最后目光停留在景阳身上。 “你真好看!”她用英语说。然后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抱住易景阳的脸,狠狠的在上面亲了一口。 景阳嫌恶的连忙用手抹掉脸上的口水,对那女孩怒目而视。女孩却跑开了。 “Shit!”他用英语骂道。我瞪大眼睛:“你居然会说英语。” 他嘿嘿一笑,说:“这是骂人的话,电视上学来的。” 这个小鬼头! 屋门打开了,一对中年男女一前一后跑了出来。男的跑在前面,与我有相同的肤色,女的金发碧眼。 可是他们的表情,都从疑惑变成了激动。 男的跑到我面前,刹住脚步,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爸爸。”我在他面前跪下,“少寒不孝。” 他顿时老泪纵横,一把扶起我:“傻孩子!你终于肯来了!怎么一声不响跑来了!” “少……寒?”不纯正的中文,他身后的女子——他的妻子,也是满脸的喜悦。 我点点头,叫了声auntie,她顿时喜笑颜开。 “这是……”父亲看着紧紧拽着我的易景阳。 “她是我妈妈!”从不轻易承认我是他妈的易景阳,此时却抢在我前面表明身份。 父亲和阿姨瞪大双眼,显然不信。 我拍了一下易景阳的头,郑重地说:“故人之子。也是——我的养子。” ——分割线—— 草原绿了。 这表示新的一个春天,又到来了。 我盘起头,穿上亚麻长裤、鹅黄毛衫,画好淡妆。镜中人娉婷而立,看起来依然年轻。 也许要感谢景阳这些年源源不断送来最好的护肤品、最精致的衣物…… 打开房门,我走下楼。 这是一栋极大的建筑,一共四层楼,每层大概八九个房间,除了我以外,还住着十几个卫兵、五六个侍女。 穿过长长的走廊,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整个楼道,只有我的皮鞋踩在地面的声音。 转角处,两个卫兵正凑在一起点烟,火光下、日光中,年轻的脸陡然醒目。 见我走过去,两人马上立正,朝我行礼。其中一个笑嘻嘻的道:“夫人,听说今天午饭的材料有燕窝噢!” 我佯装严肃的瞪了他一眼道:“小傅,你又嘴馋!” 他依然没个正形,笑道:“那还不是因为夫人仁慈、体恤下属!” 我笑着说:“放心,我会让厨房多预备一些,你们换岗了就自己去厨房拿走!” 他心花怒放的朝我连声道谢。旁边那个年轻一点的卫兵鼓起勇气大声道:“夫人,不行!” 小傅目瞪口呆的看着他,骂道:“你这个菜鸟!” 我挑挑眉,看着那年轻的士兵,他白皙的脸立马红了,声音有些颤抖的道:“那是主人给夫人准备的,我们怎么能吃。夫人,您身体不好,请您爱惜身体!” 我时常咳血,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小傅的脸涨得通红,那年轻士兵虽然害怕却异常坚定。我朝他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严家容!”卫兵又行了个军礼。看着我的笑容,脸更红了,连忙低下头。 我说:“谢谢你的关心。你是新来的吧?其实你不知道,景阳送来的东西太多了,每次都放坏,而且大家都很辛苦,那些东西对我的病如果有用,早就见效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充分利用呢?” 小傅这才得意起来,骂了句“真是个雏儿!”严家容面红耳赤,只是低语:“夫人,你真好!” 我在他们的目送中走下楼。 五年了,在这个空荡的大宅子,已经五年了。所有的卫兵和侍女跟我都熟得不得了,他们以为,易景阳将我放在这里,是为了让我调养身体。 贴身侍女罗婉见我下来,忙迎上来:“夫人,早饭刚做好。” 我点头。她也在一旁坐下,跟我一起吃。 “夫人,主人已经有一个月没来过了噢!”她挣扎着问我。 小姑娘!又是一个被我儿子迷倒的小姑娘。 “怎么?想他了?”我戏谑道。 她微红了脸,却依然振振有辞:“主人那么优秀,我不过是崇拜他而已!” “这屋里小姑娘迷我儿子的多了去了,可是他什么时候把我最亲爱的罗婉也迷走了?” 小姑娘美滋滋地说:“夫人,那您看我还行吗?” 我不得不正色道:“小屁孩,我得如实告诉你,我儿子似乎对男欢女爱没有兴趣。根据我的推断,他还是个处的。” 小姑娘先是愣了愣,其实满屋子五六个小姑娘都愣了愣,然后全部都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厨娘张姐走了过来,笑骂:“夫人,没见哪个母亲这么损自己儿子的!” “我这也不是担心他性取向不正常嘛!”我严肃道,满屋的小姑娘顿时陷入沉思。 张姐极其有技巧的岔开话题:“不过夫人,你何时自己找个伴啊?” 我顿了顿,说:“快了。” 快了。离2026年8月7日,快了。 二十年的隐忍与孤独,就是为了今年夏天。我将再见到楚忘。 ——分割线—— 五年了,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在这个巨大的宅子里。宅子周围是无边的草原。这里也是禁区,最尖端的防御系统保护着宅子,不受任何人干扰。 世人只知道易景阳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母亲,却没人知道她在何处。 我坐在屋前,远远蹲在我脚边的草地上。 “远远”是只五岁半的苏兰格牧羊犬,是我寂寥生活的伙伴。它身上是金黄色长毛,双耳尖尖,耳朵、后脑勺、额头却是极精神的纯黑色,胸腹和四足却又都是黑的。 它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牧羊犬。而现在,它放牧着我。 起风了。一向温顺的远远突然起身,朝着不远处狂吠,撒开四肢就奔了出去! 这只笨狗! 我无奈的抚着额头,与外貌成反比,我在养它三个月后,发现这真是一只蠢得可以的狗。曾经幻想的人狗心灵相同的情景从未出现,一个简单的站立动作教了半年也不会。倒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物会让它兴高采烈。 我看着它追着空气中飞旋的一根丝巾越跑越远,大声呼喊:“远远,回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将帽子往地上一扔,迅疾如风的朝远远的方向跑过去。他成功的堵在远远前进的方向,一把抓住丝巾,递给远远。远远张嘴咬住,他拍拍远远的下巴,远远顿时乖了,他将远远驱赶回来。 远远来到我面前,呜咽一声,等候已久的张姐将它牵进屋。 我朝面前及时出手的年轻人笑着说:“谢谢你!严家山!”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微红了脸:“夫人你太客气了!” “你身手很敏捷!”我赞许道,“让你来做我的卫兵太屈才了!” 他马上瞪大眼睛,连忙摆手:“夫人,您哪里的话!能守卫您是我的荣誉!您可是主人唯一的亲人!伟大的母亲!” 易景阳的母亲!他唯一的亲人! 难道我的后半生,永远都要加这个前缀!我不悦的皱眉,年轻的小伙子不知道哪里惹毛了我,不敢作声。 “前线战事如何?”我突然问。 “我军连续攻下了……”严家山的声音嘎然而止,他的脸有些苍白,“夫人,主人下令不能告诉您任何关于战争的消息。他不希望您操心!” “噢?不希望我操心?”我冷笑一声,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我走回房子,远远委屈的蹲在门口,看到我,立刻欢快的扑上来。 我跟它一起倒在草坪上,看着天上暗淡的太阳。 八月到了。 天气变得很炎热。整座房子是恒温的,我的房间,却没有开启恒温装置。我把窗户开得大大的,让夜风阵阵吹送进来。 这是自然,四季更替、炎凉轮换,是自然规律。只有遵守自然规律,我们才能安生。 梦里,我又见到了楚忘。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他,只是今年,又开始逐渐频繁起来,甚至跟他刚死那几年的频率差不多。这让我不得不怀疑,是因为,我即将见到他。 我只是把他埋在我的心里,不是忘记。 今天的梦里,我梦到了我们在北京逃亡过程中的某天。我给他做了曲奇。我亲手烤的曲奇。虽然他不喜欢吃甜食,却就着我的手,将曲奇一片片吃掉。 吃完了曲奇,我们便是一阵缠绵,丝毫不管那时正是白天。他那英俊的脸仿佛就在昨天,滴落着汗水,深深看着我,唤我:“少寒”。 我猛然坐起。这样的梦,这样甜蜜的梦!我只觉得整个胸口都是堵的。我一个人睡在这么大的房间,足足有四五十平米。可是只有我。 窗外的夜色那么黑那么深,连星星都看不到。 我赤着足走下床,推开门走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这一层只住了我和侍女。她们都已经熟睡。楼下才有卫兵。他们都生活得如此快乐,易景阳是他们唯一的崇拜。 恒温的房子,地板有些冰凉。我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是现在,我不能让自己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 前面有光。 楼梯口侧面的墙上,那里有一扇窗,月光从那里洒进来。 我忍不住朝月光走去。窗户不高,我从旁边搬了一把椅子,站上去,就能够到窗户。 其实窗外,就是夜空、月亮、草地和微风。 我打开窗户,怔怔的站在窗前,将大半个身子探出去。微风拂过我的脸颊,终于让我安宁下来。 我没事,我只是无法,在梦到楚忘以后,再安然入睡。那一点一滴的记忆,没有随着年龄的衰老而流失,反而每一分每一厘都是尖刀,凌迟着我的大脑我的身体。随着2026的到来,这记忆叫嚣得更厉害了…… “夫人!危险!”身后传来焦急的声音,声音有些熟悉,我回头,脚不由自主的往旁边一踏,我踩空了—— 身体无法控制的朝一边倒去,大理石做成的楼梯在我眼前瞬间放大,我几乎已经感觉到亲吻地面的剧痛—— 没有发生。 我落入一个坚实的胸膛。那人呼吸凝滞了片刻,然后在我头顶传来欣喜的声音:“夫人,您没事吧?” 我抬头看着他,严家山。我跟这个小伙子还真是有缘。 他扶着我站稳,我这才注意到刚刚的情形多么危急,全亏他站得稳、力气大,瞬间移动到我摔落的方向,让我跌入他怀中。他只是单手撑着墙壁,竟然就截住了我们两人滚下楼梯的去势。 是个好孩子,很能干!我感激的看着他,他不自在的别过头去。 “今晚是你值班?” “嗯。夫人,我送您回房?” 我下意识的摇头。他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送我去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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