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二日。北京深冬的凛冽寒风在街巷中呼啸着穿行,将冻僵了的树枝上最后几片枯残的叶子拨下,摔在墙角。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面纱,衣着华贵的女子迈入北城日南坊得一聚饭庄。 她走进楼上一个偏僻的雅座,见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子已等在那里。他穿一件驼色缎棉袍,外套黑色小毛羊皮褂,身子有些驼,尖嘴猴腮,一排大牙,两只利眼,活脱一个孙猴的模样。她轻轻一笑道:“这位就是号称大清神断的张问陶大人么?看来,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张问陶看看这个女人,虽然蒙着面纱,仍掩不住一身雍容大方,华贵高雅的气质,实在是难以将她与二十年前那个一脸泥巴沿街乞讨的小女孩联系到一起。他道一声,请坐。却不知道在这个要揭开谜底的最后时刻该说些什么。 那女子坐到了张问陶对面,摘下了面纱。张问陶看到一张绝色的脸。眉心间果然有一颗殷红的美痣,两道春山细眉之下,是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睛,湛澄而明,似幽似怨。牙排碎玉,唇点胭脂,含着一股摄人的力量。“张大人,您请我来此,我亦知道原因。您不是一直在追查我的身世么?” “正是。我想我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今日约你前来,……” “不,许多事情您并不知道。我之所以前来赴约。并非怕您揭破我的身世,却是要向你讲一讲二十年前我的过去。你可想听?” “张某愿闻其详,洗耳恭听。” 女子垂下了眼睑,幽幽的讲道:“爹爹得了麻疯病的时候,我只有六岁。有一天早晨起来,娘就不见了。我一直哭到爹爹从田里回来。他回来后,问我娘去哪里了。我只说不知道。爹爹什么也没说,只叹了一口气,便开始淘米做饭。后来,娘再也没有回来。几个月后,村里人给了爹爹一些钱,将我们赶走。那笔钱并不少,但要治病吃饭,到处讨生活,有出无入,两三年之后,便用光了,我们只好乞讨。” ……二十三年前的广东。 一个面部畸形的看不出年龄的男人,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恋恋不舍的离开家乡。 在城门前,门丁挥舞着鞭子,将他们赶走,不许他们进城。 在骡马大店,店家紧紧的把门关住,不让他们住店。 在一座破庙里,几块石头,垒成一个简陋的灶,下边点着柴,小女孩在为父亲熬药,柴烟呛的她不停的咳嗽,眼泪直流。她用手擦去眼泪,脸上留下一道道的黑手印。 天下着雨,父女两个人在雨中跋涉,一阵阵的雷声滚过,小女孩紧紧的偎依在那长着一张可怕的脸的父亲怀中。 父亲站在一家农舍前高声喊着吉利话乞讨,隔着墙扔过来几块窝头,有一块还留着清晰的牙印。父亲捡起来擦擦土,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独自去乞讨,父亲躲在角落中偷偷的看着。女孩捧着讨到的肉跑回到父亲面前,用手抓起一块塞到父亲嘴中。两个人都在笑。 三四个小男孩把小女孩围在中间,推来推去的取乐。小女孩并没有哭,只是瞪着惊恐的眼睛。 父亲拿着棍子驱赶着尾随着戏弄他们的孩子。 夜里,桥洞下,一点火光照着小女孩的脸,她已经睡着了,身上盖着稻草。父亲守在身边,为她驱赶着蚊子。 村民用石头将他们赶出村子。两个人惊慌失措的跑着。 那时还年轻的沐清一带着父亲向远处的大山走去。小女孩被沐清一的妻子死死的抱着,她挣扎着哭着,一声声的喊着爹。 父亲停下脚步,眼睛里泛着无限的忧伤,但并没有回头。 “我知道爹爹那时候一定想再看我一眼,但他知道他不能看。如果看了,就再不能切断那难以忍受的恋子之情。” “彭喜儿。”张问陶唤出她小时的名字。 “我是亲王侧妃!”方才还戚容满面,不停揩泪的女子突然又变回矜持的模样:“我是成亲王的侧妃、皇室宗亲、现任江西巡抚台布的女儿瓜尔佳氏。” “王妃,我无心让你回忆那不堪的悲伤往事,我只想查清沐清一的血案。只想将凶犯绳子以法。” “沐清一是我杀的。”瓜尔佳氏平静的说。 虽然早已料到,但瓜尔佳氏能如此痛快而平静说出来,仍让张问陶感到有些突兀。他有些激动的说道:“沐清一治好了你的父亲,并且收养了你,他于你有恩。你是恩将仇报,你知道么?” “我没有过去,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谁要是一定想把我拉回去,那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他死,要么我亡。” 张问陶吃惊的看着瓜尔佳氏冷艳的面容:“沐清一是不会要挟你的,你不知道他的为人。” “是啊,因为我不知道他的为人。所以不能够留下后患。” “堂堂天日之下,岂容三尺之法不明!你不怕王法么?” “我做的天衣无缝,我怕什么?” “你的确抹去了一切痕迹。但你的身世是抹不掉的。你最终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瓜尔佳氏咯咯的笑起来,声如出谷黄莺,轻脆响亮,但张问陶听起来,却有着说不出的难受,他道:“你笑什么?” 瓜尔佳氏止住了笑:“你不过是风闻而已,世上真有此事么?” “什么?”张问陶有些糊涂了。 “你没有证据!” “我有人证!” “是谁?是我娘?还是我爹爹?或者是浙江布政使司肃征尼满大人?你认为他们会出卖我,并毁掉他们自己的名声么? 要么是灯笼刘和广州的店家?他们有这个胆子么? 还有广东省清远县石角村的村民?这些昧民乡愚的话,会有人听么?皇上会信么? 张大人--,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名声。知道您聪明睿智,善断能谋。您自己好好想想,就算您一纸奏折上去,会有什么结果?不过是风闻入奏,污蔑皇亲!步曹锡宝的后尘罢了!” 曹锡宝的事情,朝野皆知。乾隆五十一年(丙午年,公元1786年),都察院御史曹锡宝上折参劾和珅管家刘全建造房屋规模宏大,服用奢侈,器具完美,恐有倚借主势,招摇撞骗之事,借以打击和珅。但和珅抢先毁灭证据,曹锡宝最后被革职留任。并且被斥为冒昧糊涂,咎无可责。瓜尔佳氏说出这个典故来,虽意在恐吓,但也并非是虚张声势。 张问陶惊呆了,他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个只有三十出头的女子已经将自己打败了,也不由不佩服这个历经磨难女子的心思缜密,老道深沉。他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一种失败的耻辱渐渐泌上他的心头。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端起桌上的一壶酒,满满的斟了一杯,却站起来,将酒洒在地下。“沐老弟,你若在天有灵,魂伴席旁,为兄便借这一杯酒向你发誓:你的案子,张某便是拼着丢了顶戴,没了性命,也要管下去!” 敬罢,他将酒杯重重的往桌上一墩,径自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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