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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脸》

“快,到最顶头那间屋子里躲起来!”欧阳倩拉起了叶馨,两人奔到了走廊尽头。欧阳倩重又打亮手电,只见走廊尽头一左一右两间小屋,都虚掩着门。  “我们是不是该扔个硬币,决定一下躲哪间?”亏得欧阳倩在这当儿还没正经。  叶馨顾不得和欧阳倩多罗嗦,紧紧抓着她躲进右手那间小屋。欧阳倩仍没完没了:“小叶子,虽说是二者选一的简单决定,但也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后果。”  屋里有一股强烈难闻的刺鼻之气,但叶馨此时完全被楼门口的异样脚步声占据,已顾不得其它。欧阳倩进屋后,立刻将门掩上。  脚步声到了楼门前,忽然停下,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进楼来。  糟了!叶馨这时才想起两人进走廊后,并不曾将那楼门关上,这岂不是在暗示来者,解剖室里有人么?  难怪来者犹豫了,他显然对这里熟门熟路,看见午夜后大门敞开,觉得异常。谁会对这里熟门熟路?还有着那样古怪的沉重脚步?难道学校里多年来流传的鬼故事都是真的?难道这小楼真的是鬼魂异灵的圣地?  越想越怕,叶馨本能地往后靠了靠,忽然觉得一只冰冷僵硬的手从后面伸来,搭在了她脸旁。不对,这手毫无人气,是爪子!  “小倩,是你吗?”她绝望地轻声问。当然不可能又是欧阳倩在作弄人,欧阳倩分明在叶馨身前。  欧阳倩回头诧异地看去,又打起手电照了一下,叶馨见她脸色骤变,忙用力咬紧牙关,又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叫出声来。但欧阳倩随即又现出俏皮一笑,叶馨才知自己又中了她的圈套,回头看时,还是吓得灵魂出窍!  一具完整的骷髅紧贴在自己身后!  那是教学用的人体骨架标本,被钉在一个铁架子上,入学时参观这解剖楼时,她就见过一次,没想到今晚在这里遇上。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已经响在了走廊里。  叶馨只好在心中反复祷告,希望那脚步在到达走廊尽头前就彻底停下。  可脚步偏偏越走越近,每走一步,地面都要震一震,叶馨的心也跟着震一震。  终于,那脚步到了走廊的尽头,停了下来。  欧阳倩忽然又拉起叶馨,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一定在抛硬币,决定进哪间屋。我们往里躲!”  两人摸索到了屋子的最里面。原来欧阳倩刚才打手电时已看清,屋角有个硕大的橱子,此时她伸手拉开了橱门,飞快地用手电一扫,橱里挂了些物事,急切之间也看不清,但似乎有足够的空间。两人不再耽搁,一起钻了进去。  脚步声真的进了屋!  脚步停了下来,一瞬憋人的寂静,随即“砰”的一声重响。  橱内一片漆黑,两人都在心里反复权衡,是否要轻轻推开橱门,看一眼屋里究竟是谁。恐惧最终征服了好奇心,两人的呼吸都减到最小流量,哪里敢轻举妄动?  两人立刻庆幸自己做了明智的决定,因为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的脚步声不再那么沉重,而是拖泥带水,水泥地面上一片“嚓嚓”响。  而这“嚓嚓”响正向两人藏身的大橱移近。  黑暗中,欧阳倩向叶馨伸出手,叶馨感觉到了,将她的手攥住,像握住了一个小小的冰柱,才知道这个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倩,和自己一样,在逼近的脚步声中,有了绝望之感。  脚步声在橱前停了下来,在橱门被缓缓开启时,两人的绝望感到了顶点。没有一丝光线透入,屋内显然还黑着灯。是什么人进了这黑洞洞的房间却不点灯?  两人紧缩在橱角,见橱门开后,却迟迟没有动静,仿佛橱外人在发呆。终于,一阵“簌簌”响,似乎有一只手伸进了橱子,摸索了一阵,取走了一些挂着的物事。橱门又被紧紧关上。  “嚓嚓”的脚步声离开橱边,两人将耳朵紧贴橱壁,盼望着脚步声的远去,但那声响仍在屋里游荡。  忽然,一阵轻微的叹息声传来,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    之后的片刻中,四下出奇地安静。正是在这片沉寂中,叶馨才意识到屋里那股刺鼻的味道正是来自用于浸制解剖标本的福尔马林。福尔马林的辛辣味道其实飘满了整个解剖楼,一进楼门来就能闻到,只不过在这间屋里,刺鼻之气格外强烈,除了福尔马林,似乎还夹有别种难闻的药水味道。毋庸置疑,这屋里或是储藏了大量的福儿马林药水,更可能是有大量的死尸。  又是一声轻微的叹息,但响在精神紧张到了崩溃边缘的叶馨耳中,犹如雷鸣。紧接着是“叽呀”一声,似是门窗开启。  又是“嚓”地一声轻响,稍后,叶馨嗅到了一缕熏香的味道。  这人到底在干什么?什么人在深夜的解剖楼里点香?  片刻后,一阵时而尖利刺耳,时而滞钝磨心的怪响彻底将寂静打碎,这怪响绕在了叶馨的颈后,让她毛骨悚然。  耳边痒痒的,竟是欧阳倩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一定是这人……或这鬼觉出我们在附近,想用迷香把我们熏昏呢,也许想用这怪声音将我们折磨至死呢,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至少,我想看看这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或者说,这鬼到底想怎么害人。”  说来也怪,极度恐惧后,叶馨倒真想知道真相,即便这意味着冒极大的风险,或者,要体会更多的恐惧。于是她点了点头。  橱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两人一眼望去,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小屋不再是漆黑一片,西窗已被打开,月光如洗,照入屋来,照在一个佝偻的背影上。那佝偻者顶着一个硕大的光头,头低垂着,身前一张铁床,床上横躺着一个人……或许,只是一具尸体。那人手里拿着一个电锯,正在将床上的尸体分解割卸!  叶馨和欧阳倩几乎同时紧紧扶住了橱门,才不至于吓得跌出橱去,喘息稍定,忽然觉得手上粘湿一片。在鼻下嗅了嗅,一股血腥之气。没错,是鲜血!两人对恐惧设的防线彻底崩溃,一起尖叫起来。  佝偻人缓缓转过身,欧阳倩极度惊惧下仍没忘了将手电打起,正照在那人脸上。是个年过半百、面容狰狞的老头,脸上略微带了惊诧之色,嘶哑的声音说:“真没想到,是两个小姑娘。你们能挺到现在,胆子真是不小!”  仔细看去,驼背老头身穿一套橡胶制的围裙,手戴橡胶手套,看上去不过是个实验室里的技术员。  “好了,不要怕了,我只是个技术员,正在把这具尸体制成标本。你们也太不像话,深更半夜到这里来,躲在我的工具橱里,偷偷摸摸的,有什么好玩儿的!好了,我也不问你们是哪个班的,也不问你们要学生证看,也不去报告保卫科,你们快回去睡觉吧!”驼背老头因为怕再吓着这两个女孩子,开始柔声和她们说话,但说到后来,又声色俱厉,显然对这两个不速之客并无接纳之意。  欧阳倩小心翼翼地问:“难怪我们听见那么重的脚步声,原来是您背着这具尸体来的。这尸体从哪儿来啊?”  “废话,当然是太平间,一附院的太平间。这么点路,就这么一具尸体,我就背过来了,要是尸体多了,我会用个三轮儿。你管得还挺宽,还不快回去!”  “大爷,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在楼里?早猜到我们躲在您的工具橱里?您是不是个做事儿特有条不紊的人?”  驼背老头本以为两个女孩子会一溜烟跑个没影,没想到欧阳倩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又好气又好笑:“当然……你怎么知道的?”  欧阳倩说:“我估计您平日都把楼门关得好好的,所以今晚看楼门没关就猜楼里有人了,估计也猜到我们会往里面躲,您到这屋门前一看,本来这屋门是虚掩的,我进屋后,又不小心把门关上了,更引起了您的疑心,对不对?我们躲进您的工具橱时,慌手忙脚的,将您以前规规矩矩放好的工作服和工具都碰乱了,所以您伸手进来一摸,就知道我们躲在里面。您也料到我们多半会偷看,特意在橱门口抹了血,就是打算把我们吓出来。”  驼背老头冷笑一声:“没看出来,你这小丫头还是个人精儿。你猜的都不错,只不过,我最初以为是几个浑小子,怎么也没想到是两个女学生。这九十年代,世道是不一样了,小姑娘的胆子都那么大。”  “您过奖了,都是阿加莎•;;克里丝蒂老师的教诲。您还能告诉我,您为啥深更半夜干活啊?这屋里这么黑,怎么不掌灯啊?干吗要点香啊,这楼里……”  “你有完没完?”驼背老头打断道:“刚夸你是人精儿,也不用脑子想想,这楼里人来人往的,又没个地下室,我大白天儿在这儿分割尸体,是不是很雅观?好好的我干吗想半夜干活?和学校申请多少次了,想要个比较安静封闭的工作场所,但学校里缺房又缺钱,这里的设施,还都是四十年前的呢。至于我干活不爱掌灯……纯属个人偏好,我也不用和你们多废话了,你们快走吧。”  “您不说,倒等于是招了,我猜您是怕灯太亮了,让那些尸体认出您来,从此对您阴魂不散,点香也是辟邪之意。我是不是又猜对了?”欧阳倩得寸进尺,咄咄逼人。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驼背老头忽然站起身来,眼露凶光,握着电锯的手似乎因为气愤而颤抖:“我今天不和你们计较,你们出去,可不能这么胡说八道?知道吗?我是为你们好。快走!”  叶馨也觉得欧阳倩有些过分,拉着她的手说:“走吧。”  几乎出了屋,欧阳倩又转过头:“大爷,真的是最后一个问题了:传说这楼里闹鬼,是真的吗?”  驼背老头忽然把电锯又发动了,大叫起来,吼声压过了电锯声:“千真万确,我今晚就是见鬼了,碰到你这么个没完没了的小丫头,滚!”  两人一路小跑,快到楼门处,叶馨脚下一绊,一跤跌倒,在倒地的刹那,眼前雪亮的白光一闪,梦中常见的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一晃而过,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月光。”  欧阳倩扶起叶馨,叶馨忽然紧紧抓住了欧阳倩,茫然地问道:“什么是月光?”欧阳倩一样茫然:“你说什么?”  拖泥带水的脚步声在身后又响起,走廊的灯骤然亮起,只见那驼背老头快步走来,双目如欲喷出眼眶,来到叶馨面前,双手扳住她的双肩:“小姑娘,你在念叨什么?”  叶馨仿佛顿时从梦里醒来,摇了摇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啊?”  欧阳倩说:“你刚才说……”一只粗糙的大手已将她的小嘴堵上。她见驼背老头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挂满了严峻,将话咽了回去。  驼背老头一字一顿地对叶馨说:“无论哪天,午夜过后,你千万不能到这里来,记住了吗?”  叶馨点了点头。  欧阳倩说:“您的意思是,小叶子不能来,但我可以常来?”  “废话,你也不行。”驼背老头推搡着将两人押到楼门。欧阳倩又起一念:“我听说,有这高高的门槛在,鬼就出不了这楼,我们出了门,就安全了,对不对?”  驼背老头索性不再回答,直等两人走出三四十步,才在后面冷冷地说:“作孽最多的从来是人,而不是鬼。”春天一年年的不约而至,是因为人们的心中早已有了向往。这年的春天,叶馨盼来了校园的花树芬芳,更是盼来了没有恶梦的平静夜晚,但不期而至的是欧阳倩在四月里得了甲肝,视病情而定,要休学一到两个月。此刻叶馨在解剖实验室里,拨弄着被福尔马林泡成棕红色的一条手臂,竟想念起这个顽皮的好友。  两人自从上回解剖室深夜历险后,对那些鬼故事渐渐不屑一顾。她们也常常在一起研究“405谋杀案”的神秘缘由,只是一来功课繁忙,学校活动频频,二来资料匮乏,无从下手,加之两人身处菁菁校园,只觉周围一片阳光灿烂,逐渐和大多数人一样,对这等玄而又玄的恐怖故事,宁可信其为巧合,不再惦记在心。  欧阳倩不过刚开始休病三日,一向自认为**自强的叶馨竟有些不知所措。这也难怪,从入学后两人就几乎形影不离,经过去年那个秋夜在解剖实验室的历险,两人之间更多了一层默契,如今叶馨忽然落了单,暂时失去了欧阳倩这朵解语花,难免会有些失落。但叶馨还是暗暗自责,恨自己太过小家子气,会为了一个朋友乱了方寸。她想起寒假里正在办离婚的母亲含泪的叮嘱:“永远不要将自己的心情和别人牵得太紧。”母亲这么说,是多年来对丈夫怒其不争的无奈,也是对一段失败婚姻的慨叹。  但转念一想,自己是不是把这件事儿太上纲上线了?和欧阳倩的友情是纯洁的,现在的区区不适,很快就会让时光治愈。刚得知父母离异的消息时,心情还不是沉在深井里?哭过,埋怨过,甚至离家出走过,现在还不是平静多了?电话里听见母亲或父亲的声音,还不是一样亲切?  叶馨不愿沉浸在欧阳倩留下的真空里,便埋头于她的小小天地校广播站里。广播站的原任站长不久就要毕业,眼见叶馨的朗读技艺日臻纯熟,便推荐她做了继任的站长。正值春季校园里文艺活动频频,校学生会的文娱部长忙得焦头烂额,又接纳叶馨做了一名干事,筹备一些文艺演出和赛事。  为学生会跑腿跑了不少,可是在这寂静的解剖实验室里,还是又想起了欧阳倩。  “小叶子,你是不是失恋了?”秦蕾蕾轻声问着在微微走神的叶馨。这学期开始上解剖课后,秦蕾蕾的胆子大了不少,只不过还没有大到敢一个人到解剖实验室来上自习,便央求叶馨陪她。这些标本虽然在白天上课时已经讲过,但那时人多手杂,总难安安心心看个清楚,所以晚上还是颇有一些同年级的医学生,在各个陈列台上钻研着这些残肢断臂。残肢都是陈旧尸体的一部分,也不知被福尔马林泡了多久,一些肌肉纤维已脱落,伴着药水的刺鼻味道,远谈不上是种享受,但至少不像新鲜尸体那样活生生、血淋淋的。  叶馨猛然举起面前的那条手臂标本,作势要打秦蕾蕾:“瞧你胡说的,连死人也要跳起来打你。”  秦蕾蕾果然被吓了一跳,说道:“你这个小叶子,本是个江南淑女的,跟着小倩,也学会胡闹了。”  又是小倩,叶馨在心里叹了一声,这个疯丫头,流毒还真的不小呢。  一旁的周敏轻声笑道:“小叶子是在想小倩。我以为在广播站和学生会里那通忙活可以让你忘了她呢,忘不了啊。”  和周敏一同出入的陈曦轻声唱着童安格的《忘不了》:“忘不了……你的泪,忘不了……你的好。”  这样的打趣,叶馨已听得多了,并不太介意。周敏又说:“可是最近班里要应付许多活动,也忙得我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小叶子你不够意思,也不帮帮我。”  叶馨明知周敏是在有意无意地挤兑自己,本想说:“哪里是我不想帮你,每次我一积极,你就‘软辞谢绝’,大概是怕我有‘野心’,让我怎么办?”转念一想,又觉得了无乐趣,只好说:“那你下次不要忘了叫上我,我一定以你马首是瞻。”  “不敢当,别这么说,你是校学生会的大干部了,我一个小小班长,哪有这么长的脸,做得了马头?”  陈曦吃吃笑了起来。  叶馨也笑了笑,专心看起标本来,又不由地去想,如果欧阳倩在这儿,会有什么古怪的话儿来应对。忽然,一阵拖泥带水的脚步声响起,叶馨一震,想起那晚见到的驼背秃头老者,竟不由自主地快步出了实验室。  解剖实验室同时也是平时上课的教室,位于解剖楼的底楼。底楼共有两间实验室,一南一北,离楼门最进。再往里走,是储藏室、准备室和另外一些不知用途的小屋,走廊的尽头就是上回遭遇驼背老头的尸体处理室。叶馨紧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自问:为什么要去见那老头呢?仅仅是问个好么?他上次那副恶煞般的嘴脸,分明是再不想见到我们,何必自讨没趣?  就是去问个好吧。现在是自习时间,他没有理由动怒。叶馨明知自己还是好奇心忽然升腾,想看看驼背老头是不是又在“大卸死人”——他可是说过,有人在的时候是不干活的,也从来不开灯干活,为什么那屋子亮着灯?  灯亮着,但驼背老头却不见踪影,小屋里的铁床上也没有待分割的尸体。听欧阳倩说,近年来愿意捐献尸体的人越来越少,上回能目睹那一幕,算是机缘凑巧。  叶馨转身,正欲离去,一眼瞥见对面的那间屋子虚掩的门里也透出灯光来。他或许在那里。叶馨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执意要见驼背老头,却已走过去,推门而入。  眼前的景象让她目为之眩。  她顾不上环顾屋内陈设,只看见屋正中一个硕大的玻璃柜,柜里赫然是一具尸体。  再仔细看去,与其说那是具尸体,倒不如说是件巧夺天工的人体标本。那尸体的每一个脏器、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肉、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似乎都发着荧光,完美地显露出来,层次清晰,仿佛让观者有了透视的功能,能对复杂的人体结构一目了然。更令叶馨叫绝的是,所有的肌肉、血管、神经上都有细小的标签,蝇头小字注明了中文和拉丁文的名称。  赞叹之余,叶馨心头又是一凛:这妙到毫巅的制作,似乎违背了自然界的物理常识。比如骨骼、肌肉、血管和神经,本该是攀附交织在一起,而这个标本,浑然一体的同时,只要角度合适,各部件似乎都悬空摆置,现出强烈的立体感。自己的双目又是什么时候有了X光那样的穿透功能?能将肌肉下的血管、隔膜下的脏器尽收眼底?而这些人体组织似乎都是活体的标本,决非上课时老师示范用的塑料模型,按理说要用福尔马林等药剂处理才能防腐,也意味着标本该丧失原先的鲜活颜色,就像实验室里那些残肢断臂,变成棕红。而眼前这个标本,栩栩如生,完全是活体的颜色,天下有什么样的神奇药剂能防腐保鲜到这种程度?玻璃柜里并没有光源,那些人体部件怎么会自己发光?  也许这是高科技的新发明。她坚信,有了这个充满了立体感的标本,解剖学习的效率将一日千里,枯燥乏味的读图和看标本将被一种乐趣所取代。  如此神奇的教学工具,为什么老师不在上课时展示?还让我们去摸那些陈旧不堪、模糊不清的标本?  新奇感和求知欲容不得她多想,她细细地辨认已学过的人体部位,脑中对人体的结构越来越澄明。  急促的铃声忽然响起,原来不知不觉中已是熄灯预备时间,也是晚自习结束的警告。屋外走廊里一片脚步杂沓,显然学生们都在离开。叶馨发怔的功夫,听见秦蕾蕾叫着自己的名字。  叶馨恋恋不舍地出了小屋,秦蕾蕾在走廊里看见,吓了好大一跳:“小叶子,你在那里干什么?”  周敏和陈曦并肩从教室里出来,也微微吃惊,陈曦随即说:“你胆子真的不小,和一具尸体在一个小屋子里呆了那么久!”  原来不止我一人看到过这个标本。叶馨想着,笑了笑:“原来你也知道啊,我并不觉得可怕啊?”  陈曦奇道:“怎么不可怕?我和周敏是白天瞎转悠时看见的,还吓了一大跳,惊叫着逃出来,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呢。”  叶馨隐隐觉得有些蹊跷:“你们到底看见什么了?那尸体一点也没有可怕之处啊?我倒认为是个完美的人体标本,我对着它研究了好久呢。也建议你们去看看,非常有助于解剖的学习。”  周敏和陈曦面面相觑,如闻天方夜谭。周敏道:“我倒要问你到底看见了什么?那不过是一具腐烂不堪的尸体,皮肉脱落,头脸也是破碎的,身体也毁坏得没法看,男女都辨不出,我看连制成实验室里那些标本的价值都没有,亏你有本事研究它。”  叶馨一惊,随即想明白了:“嗨呀,我们看见的根本不是一具尸体嘛。你们白天见的尸体那么糟糕,一定早处理掉了,我看见的尸体很标致,肌肉和血管都清晰可辨,层次分明,每个组织器官上还都有标签,注着中文和拉丁文。我看天下只怕找不到比那更好的解剖学习工具了。”  另外三个女孩都动了容:“真的么?”  叶馨带着三名室友回到了刚才那小屋,她再次震惊:屋正中没有什么玻璃柜,而是一张铁床,上面摆放着一具腐尸,正如周敏所言,面目都已溃烂,身上的皮肉也几乎无一完整之处,还散发着阵阵臭味。  “小叶子,是不是小倩的病对你打击比较大?其实,甲肝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休养两个月就会好的,你不要因此想得太多,反影响了你自己的健康。”周敏温声劝说。  叶馨尚未从惊诧中缓过神,顿了顿才说:“你是说我……脑子不清醒,有了幻觉?你可不要胡说!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记忆,也相信自己的神智。”  陈曦见叶馨有些恼了,忙说:“周敏并不是说你……有病,而是说因为太累……太晚了,容易有……就象做梦一样,看见些奇怪的东西。也可以说是你学习解剖太用功了……”  叶馨打断道:“不用多说了,算我糊涂,做梦,怎么说都可以。快熄灯了,再晚回去,宿舍楼要锁楼门了。走吧。”  躺在床上,叶馨迟迟难以入睡。她又怎么能睡得着?那令人眩目的人体标本和令人作呕的腐尸交替在她脑海中浮现。她似乎又看见周敏和陈曦脸上的冷笑──一个人的感知一旦迷乱,自然就成了俗人嘲笑的对象。  唯一能澄清真相的办法,就是再去看一次。或许,用照相机拍下来,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据?  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原来是自己的闹钟响了。她疑惑地揿止了铃声,又揿亮了电子闹钟的荧光背景,显示屏上赫然亮着12:00。自己通常将闹钟定时在早上6:30,它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她随即又想到,这个时候去解剖楼,正是历来的大忌,上次被欧阳倩骗去一回,虽然无神无鬼,毕竟带回用之不竭的惊怕。更何况,她还记得驼背老头那晚的嘱咐,午夜过后,自己千万不能去解剖楼。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  小倩啊小倩,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叶馨想查明真相、证明自己的愿望逐渐征服了重重顾虑,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从抽屉里取出了手电和母亲送她的照相机。准备出门时,她又学着欧阳倩的样子,在周敏的床头站了一会儿,听见了均匀的鼻息,这才出门。  午夜的校园也在酣睡,四下里一片清寂。刚告别了早春的风沙季,草树的清香趁机主宰了空气,格外怡人。出了宿舍区的大道上,白日里的人来人往换成了叶馨的形单影只,走出很远才会偶遇一两对缱绻后不知归路的恋人。  站在解剖楼门前那个高高的门槛外,叶馨才有了些许后悔之心:也许自己是有了幻觉,是看错了,又有什么好尴尬的?非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赌这个气?  但凭什么说有风险呢?那些传说的鬼故事吗?想想上回和欧阳倩历险,不也就是巧遇一位普通的技术员?  她不愿再多费神思量,跨过门槛,走上台阶,猛力推开了门。  迎接她的是漆黑一片。  也好,至少说明那驼背老头不在,不会有人对我大发雷霆。  也不好,说明这里真的只有我孤身一人。  小倩啊小倩,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没忘了将门掩上,打开手电,缓缓向里走。这里比外面的校园更静,她可以听见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我在做什么样的傻事?  身后五米处就是门,我可以飞快地跑出去。  但她的脚缓慢却坚决地向前走,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叶馨。  走廊末端的那间小屋仍虚掩着门,门缝里露出微光。叶馨推开门,眼前豁然一亮。  玻璃柜和那无可挑剔的人体标本,正是她最初所见的一幕。她使劲揉了揉眼,没有飘忽的影像,没有朦胧的浮光,她真真切切看见的,正是一个高科技的产物,最佳的解剖学习伴侣。  闪光灯亮处,她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又确信镜头没有被盖上,关了闪光灯再拍了几张,想象着明天到摄影俱乐部的暗房将胶卷冲洗好,看着周敏和陈曦惊讶的表情,该会有几分惬意吧。  完成了使命,她本该心满意足地离开,但还是忍不住对那尸体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妙不可言,不由她不驻足。什么样的技术,能将整体和细节同时处理得无一丝缺陷,即让人看清了整个人体的构造,主要器官的部位,同时又一层一层的凸现那些如毛发般纤细的血管和神经?  细节是这样融入整体的:那些游离的血管和神经,在叶馨的视野里逐渐固定到肌肉和脏器间,肌肉和脏器逐渐为皮肤和包膜覆盖,而皮肤是极具质感,恍若生人。  恍若生人,还是真的出现了生人!  叶馨的眼中,那人体标本的各部件完美地整合起来,那尸体达到了更高层意义的完整:皮肤、毛发、甚至衣衫。  玻璃柜中躺着的是个白衣女子,因为头脸破碎而面目难见,向叶馨缓缓伸出手!  叶馨觉得惊叫声被卡在了喉中,人几乎要窒息,转身冲出房门。  在走廊中奔了一段,忽然头被重重一撞,摔倒在地。原来是在黑暗中撞到了楼门。叶馨只觉一阵晕眩,轻声念叨:“月光……什么是月光?”  她顾不得再多想,起身冲出了楼门。  月光,什么是月光?月光在哪里?  叶馨一路跑回宿舍,脑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询问。她爬上床,但入不了睡。她闭上双目,半梦半醒间,天籁之音又在耳畔流响,惨白的光芒中,白袍女子又出现了,脸上的鲜血比从前更为赤红,一边一步步走近,一边轻声念着:“月光,月光……”  窗外就有月光。叶馨下了床,打开窗,浸在春夜美好的气息里,浑身舒畅。  外面是整片整片的月光。  一阵风吹来,微凉。也许是因为高处不胜寒?  离开这鸟巢一样的小小寝室和纠缠不清的恶梦吧,窗外有享之无尽的月光和花香。  还有欧阳倩。  叶馨忽然看见欧阳倩的身影出现在宿舍楼下,正对着叶馨仰起了头。叶馨惊讶地叫道:“小倩!”却见欧阳倩神色木然,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如醍醐灌顶般,叶馨忽然醒来,发觉自己站在窗台边缘。在校学生会打杂让叶馨忙碌且愉快。这些天里,她成为文娱部长的主要助手,筹办市里西北大学区*高校联*举办 的歌曲大赛。各校文娱部长原本只想办一个卡拉OK比赛,还是叶馨提议,趁着校园歌曲原创运动的方兴未艾,在大赛里 安排个校园原创的分赛事。这一提议让众部长们耳目一新,立刻采纳,叶馨便成了主要的牵头者。  叶馨原本最担心的是没有足够的校园原创歌手参赛,没想到海报一出,医科大学校学生会的门槛险些被踏破,数日 里就有十多名各校的歌手和乐队报名。  由于昨夜颠簸难以得眠,此刻叶馨坐在学生会办公室里,被穿入玻璃窗的正午阳光暖着,昏昏欲睡,她连饮了两罐 可乐,两边太阳穴仍是隐隐发胀。  “请问是唱歌比赛的报名处吗?”一个磁性的男声立刻驱散了叶馨的睡意──叶馨倒不是被动听的声音吸引,而是 那男生悄无声息地进来,吓了她一跳。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叶馨惊魂未定。  “你自己在打瞌睡。不过,春困秋乏,又是午后,不想睡才怪呢。”那男孩有张开朗的笑脸,望着叶馨,眼里也充 满了笑意。  叶馨觉得这男孩从行事到眼神,都很唐突,料想他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个稚嫩的低年级学生,于是打趣道:“你刚 才说什么?唱歌比赛?好像是小学生用的名词。这可不是一般的唱歌,是原创歌曲大赛,必须是参赛者自己作词作曲。 ”  “我知道。”那男生仍是笑着。  叶馨拿出一张表格:“请告诉我你的姓名,哪个学校哪个班级,还有歌名,因为报名参赛人数已经不少,每人只限 两首歌曲参赛。比赛那天正好是4月22日,世界地球日,我们希望两首歌里有一首能围绕这个主题。”  “你是说命题作文?这原创歌曲大赛索性改名叫八股歌曲大赛好了。”男孩调侃的时候,仍在微笑,目不转睛地看 着叶馨。叶馨其实也有同感,命题写歌会限制创作灵感。只不过这主题是校团委提议的,她一个小小干事,想否决无异 螳臂挡车。  “你以为你生活在什么年代?高考不还是命题作文吗?我们只说要和地球日相关,并没有把标题定死啊?还是有很 多余地的。何况,地球日讲究环境保护,难道不重要吗?上个月的风沙,你不会已经忘了吧?”  “我发现你喜欢用反问,说明你是个有主见的人,和你长的不一样,叫外柔内刚也可以,但作为女生,总比‘外刚 内刚’好。”男孩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见叶馨有些着恼了,忙说:“回正题吧,我叫谢逊,就在本校医学系,和你一 个年级,是三班的。其实上大课的时候经常见到你。”  难怪会有那种“不逊”的眼神。叶馨觉得好笑,却被男孩发现了:“你笑我吗?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你的名字,恰好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的一个人物。”  “是吗?”男孩有些茫然。  “‘金毛狮王’谢逊呀!《倚天屠龙记》,想不起来了?还是根本没看过?好了,不和你废话了,快告诉我歌名, 我该去上课了。”  “等等。”男孩脸上严肃起来。  “等什么呀,我真要去上课了。”  “就是等等。歌名就叫《等,等》。”谢逊神情间有些失落。  叶馨“噢”了一声,想想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轻慢,又暗暗抱怨欧阳倩,歉疚地说:“我刚开始没理解,不好意思 啦。我已经记上了。另一首歌不一定需要立刻有题目,只要和自然啊、环境啊什么的能拉上边就可以。”  “我需要一台钢琴。”谢逊忽然说。  “什么?”叶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需要一台钢琴。难道原创歌曲不要乐器伴奏吗?虽然,我也好久没有碰钢琴了。”  叶馨想问:“为什么不用吉它或电子琴?不是更方便吗?”但怕谢逊又说自己“反问”,点点头说:“虽然有点难 度,但学生会会尽量想办法的。”  下课后,叶馨又匆匆赶到摄影协会所在的一个小铁皮活动房,找到同乡、校摄影协会会长游书亮。游书亮长得小头 小脑,一副宽边大眼镜几乎将整个脸都罩住了,又因为刚从暗房出来,一双小眼在眼镜后面眯成了两道短缝,只在叶馨 出现的一刹那睁开,闪亮了一下,随即又眯缝上了。  “我说小叶子,怎么说你也是我们摄协的二级会员,拍出的照片即便达不到我这样的专业水准,至少也得有谱吧? ”据说游书亮刚学会爬就开始摸照相机,其摄影所知,博大精深,也因此好吹嘘自己的技术。  叶馨诧异道:“我怎么没谱了?你是说我昨晚拍下的那几张照片不清楚?”  “何止是不清楚,你自己看看!”游书亮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照片,摊在叶馨面前:“这五张用了闪光灯的,是一片 白雾茫茫,也不知是曝光的问题,还是你根本就是对着一片白布在揿快门;这三张没有用闪光灯的,则是一片黑暗,也 不知你是没打开镜盖,还是……对着一片黑布在揿快门。”游书亮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比喻。  叶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忘了对游书亮的奚落反唇相讥,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几张照片。这怎么可能?要是拿这些空 白照片向周敏她们证明自己的正确,还不是自取其辱?  游书亮是个彻头彻尾的“相片呆子”,全无察言观色的能耐,更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肠,倒觉得叶馨这个摄协会员为 他这个会长丢了人,冷笑着说:“亏我还去印了出来,我看,这些根本就不能被称为照片,我只能叫它们……经过糟蹋 的相纸。”  “会不会是你冲洗的失误呢?”叶馨开始反击了。  “你这些底片……不对,应该说是这些经过糟蹋的胶片,是我在同时、用了同一盘水冲洗的,如果其中有失误,无 论你拍的时候用不用闪光灯,洗出来的照片,或明或暗,都应该是同一种趋势,怎么可能这么极端?这里还有几张同时 同盘水冲的、敝会长自己的……作品,你看看,有没有丝毫闪失?”  叶馨也知道游书亮冲洗的技术过硬,自己只是在强词夺理而已,知道和他说下去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再到解 剖实验室去看个究竟,于是掉头就走。游书亮在身后叫道:“这几张大作,你还要不要了?挂你们宿舍墙上,很印象派 的。”见叶馨不理,只好自言自语说:“我留着也好,给以后新入门的摄影弟子们做个反面教材。”  白日里的解剖楼,除了药水味依旧浓重,全不似午夜过后那般令人窒息。叶馨径直摸到走廊尽头。那小屋门仍是虚 掩着,她轻轻推开,又是一惊。  屋里空空如也,既没有什么玻璃柜,也不见了铁床。  她隐隐觉得有受了捉弄的感觉,而捉弄自己的正是自己的双眼。她带了怨气,转身出屋,想起那驼背老头应该是这 一切的知情者,却见对门那间尸体处理室的门紧闭着。她敲了敲门,里面无声无息。  入夜,叶馨又来到了解剖楼,推开了小屋虚掩的门,那具巧夺天工的人体标本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到来,通体的荧光 将叶馨的双眼照亮。  也许,这标本白日里被拿去做教学工具,到晚上才放回来。不管怎样,能抓紧这时间再认真学学也好,下周就要期 中考了。  不知学了多久,叶馨有些累了,后悔不曾将随身听带来,可以听一曲音乐放松一下。这念头乍起,耳边就传来一支 轻柔的乐曲,似是排箫的吹送,又像风琴的弹奏,如泉水入久渴的喉,舒畅的是全身,她缓缓闭上了眼,沉沉地浸在其 中。  忽然,一道强烈的白光,竟刺入她紧闭的双眼。她蓦然睁开眼,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只见面前那个人体标本的各器 官部件又开始整合复位,转眼的功夫,又变成了那个白衣女子的尸体。  叶馨有些绝望了,哑了声音说:“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她似乎听见了一阵冷笑,随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惊惧了,回身逃离那小屋,但冷笑声和叹息声仿佛跟定了她 。她跑得大汗淋漓,在大声呼救中一梦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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