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爆料的时候,冯祺和带他的师傅王庆云正准备下班回家。 “有人自杀?死了没?什么地方?”王庆云懒散地问了几句,并没有动身的打算,冯祺却立刻来了精神。进报社已经两个多月,他每天都只是跟着师父跑一些社区新闻,无非是这里多了一堆无人清理的垃圾,那里的邻里闹了纠纷,全是些琐事。他早已厌倦,没有一天不想着写出轰动的新闻来。 王庆云放下电话,叹了口气。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出门前应承过早点下班一起庆祝的。他沉默地看着身旁一脸跃跃欲试的徒弟。到底还是年轻人有精神。像他这样当了几十年记者的人不是升了官就是转做了编辑,只剩他,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累了,也跑不动了,现在的他只希望好好陪着长久以来被自己忽略的老婆孩子。 “王老师?我们现在就去吗?”冯祺利索地将采访本、笔塞进挎包里,一转头,看见师父自嘲的笑。 “我还有点事,小冯你先去,稍后我就来。” 一个人去?冯祺有些为难,他只是个实习生,没有单独采访和报道突发性新闻的经验。虽然他很想去,但是某些规矩不能不守。 看出冯祺的顾虑,王庆云拍拍他的肩:“没关系,我办完事就来。” 冯祺也不是个傻子。没接到爆料电话之前,王庆云并没有什么非办不可的重要事情,不过不想去而已。自己如果不识时务,搞不好这次难得的机会泡汤,还惹上一身腥。想到这,冯祺点点头:“那,王老师,我先去一步!” 将手中抄着地址的纸条递给冯祺,王庆云象征性地又拍拍他的肩旁:“年轻人,好好干!” 赶到现场,留给冯祺的只剩水泥地上的一滩血迹和仍未散去的围观群众。站在血迹边上往上看,会看到一栋八层高的楼房,因为年代久远,被风雨侵蚀得斑驳破旧。四周都是两层高的平房,或者街心花园,八层高的楼房便显得格外显眼。 “那个自杀的人呢?” 话一出,人群像是一锅油里面滴进去一滴水,炸开了锅。 “你没看见,那个吓人哟!那个女娃子手腿都摔断了,抬走的时候,手还吊在外面,一甩一甩的。” “错啦,是头先撞倒地上,后脑勺撞破,看见地上那些白生生的东西没有,那是脑花!”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口气。 “可是我看那个女娃还没死吧!不是送去医院了吗?” “我看了的,抬的时候一动不动,流了那么多血,脑花都甩出来了,不死才有个怪!” 议论还在继续,冯祺头疼地发现每个人的说辞都不相同,看来想从这些围观的中年妇女中获取信息根本不可行。微叹气,他合上采访本,打算去医院看看。 一个冷峻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没有自杀的人,只有从楼上摔下来的人。” 冯祺惊诧地望向那个突兀的声音的来源。说话的是个干瘦佝偻的老人,花白头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冷漠眼神透过黑框眼镜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老人家,您知道当时的情形?” 直觉告诉冯祺,这个老人和那些七嘴八舌的围观者很不一样,说不定他会知道其中的内情。正准备拿起笔记录,却被老人抬手制止,反问他:“你是记者?” “是,老人家,我是枳城日报的记者冯祺,你是怎么——”冯祺自动把“实习”二字略去,正要发问,却被打断。 “才参加工作?” “是的,请问您……”冯祺话没说完又被打断。 “哪个学校毕业?” “枳城大学” “枳城大学并没有新闻系” “我学的是行政管理……” “你们《枳城时报》有那么几位正牌大学新闻专业出身的记者,但记者也不见得学那个就一定干得好。枳城人?” “是的” “父母呢?哪个单位的?” “……” “没听清!年轻轻的说话跟蚊子似的!” 冯祺更头疼了。这突然钻出来的老头子到底想做什么?从一开始就在盘根问底,到底是接受采访,还是在采访别人啊! “老人家,你亲眼看见那个女孩自杀的?” “没有!” 很是铿锵有力的回答,让冯祺顿生无力感。现在的老人家退休没事做就喜欢捣乱么?白白浪费自己时间和精力。冯祺放弃与他纠缠,转身欲走。 “最后一个问题!”老人家上前一步,抓住冯祺的肩,五根看似枯木的手指牢牢扣住冯祺的锁骨,手劲出乎意料的大:“警方还没有调查出这个女孩是自杀、他杀或者仅只是一个意外。你却始终认为她是自杀,说明这个印象在你的脑力根深蒂固。第一印象才会这么深刻。你又是从何得知产生这个第一印象?这个女孩送走不过五分钟,医院就在旁边一条街,而你是坐计程车来,付了一张五十元的绿色钞票给司机,司机找补你了两张十元,说明你花了30元的车费。我没记错的话,从《枳城时报》报社到这附近差不多就是三十元。最少需要二十五分钟,你才能从枳城日报赶到这里。你要知道,二十分钟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所有的目击证人只看到她掉下来,而不了解掉下来之前的一切。自杀、他杀、意外都只是猜测。或者说,你知道某个看见了事发经过的证人?” 被问傻了眼,冯祺呆呆地望着老人。 “你是谁?” “警察” 看他白发苍苍的样子少说也有70好几岁了。哪有这么老的警察还出来跑现场。骗小孩么? 看到冯祺不相信的表情,老人难得露出不自然的神情:“退了休的警察也是警察”。 问题来得有点措手不及,冯祺来之前也没考虑这么多。他的目的单纯得很——报道个大新闻来证明自己。现在细想想也是,如果老人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案件就不那么单纯了。该怎么办呢?电话是王庆云接的,自己也没有经手。实话实说吗? “我觉得应该去医院看一下,了解了事实再说。” “去医院也不过是看见一个尸体,你不如先去看看案发现场,说不定有什么发现。哎,现在的香烟哪叫烟哟,一点味道都没有!”老人从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边埋怨边拉过冯祺走进那栋旧楼。快走到楼梯口仿佛才想起冯祺似的又从兜里掏出一根:“小记者,抽根?” 看看那支又弯又皱的廉价香烟,冯祺连忙摆手:“谢谢老人家了,我不抽烟”。 老人收回悬在半空的香烟,别在耳后,哼道:“看不起老头子的烟可以明说,不抽烟?骗谁呢,你的右手早就把你卖了!”说完,先冯祺两步踏上楼梯。冯祺摊开右手,觉得没什么异常,又放到自己的鼻子下闻了闻,指尖传来淡淡的烟草味。 这栋楼的楼梯非常狭窄。现在的楼房要么楼梯修得又宽又平,要么干脆就是放两个电梯在一边搁着。整个枳城,这样的楼已很少见。冯祺走在楼梯间不住张望。他十多年没有走这样又高又陡的楼梯。两侧的石灰墙上到处是小孩子的涂鸦,有些墙壁的表层脱落了,深一块浅一块。一楼的墙壁上甚至还有青苔贴着墙根。不高的屋顶上,蜘蛛在网上一动不动。 “这个房子是20世纪70年代末修的,你别看它现在这副破落样,当时可是全枳城最高的楼房,风光过一阵子!” “那个女孩为什么选择在这里自杀呢?她是这里的住户?” 老头回过头白了冯祺一眼:“给你说了多少次,目前这个女孩是自杀或是他杀还不清楚,你身为一个记者应该懂得不妄言。至于你后面的一个问题,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这么热心。冯祺在心里嘀咕,脸上还是推满笑容:“老改不过来,哈哈,你看我!” “说说爆料给你们的人吧!” “不知道啊,是我师父接的。”说到这里,冯祺才想起,虽说自己明白师父不会来,但现在这种情形他还是很希望经验丰富的师父能出现。老头子太强势,自己根本拗不过他,只能被老头子牵着鼻子走。耽搁下去,医院那边也落空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爬到六楼,冯祺开始喘粗气,比他老得多,瘦小得多的老人却一直走在他前面而且大气不喘。 “还没有请教老人家姓什么呢?”他一把拽住老人的手,想乘机休息一下。老人停下来,不屑地说:“瞧你那竹竿身材,爬这么点楼就累成这样。年轻人要多锻炼!我叫曹先桂,叫我曹老头就是了!” 被一个干竹笋样的老头说成是竹竿身材,冯祺一万个不服。不过不服归不服,微笑是不能忘的。 “曹爷爷” “不要那么肉麻,叫曹老头!”老人的固执不是一般的级数。 “曹老……爷子”艰难咽下“头”子,冯祺高兴地看到,天台到了。 通向天台唯一的那扇铁门静静地立在那里,斑驳的红色铁锈布满整扇门。曹先桂推开那扇门后和那扇门一样僵直地立在原地。冯祺越过曹先桂的肩膀看去,除了几个身着的警服的人在那里转来转去,实在找不出什么让曹先桂停下来的原因。 “我说,曹老爷子,您别在门口杵着啊!” 意外地没有讥讽,曹先桂侧过身,平静无波的目光直直朝冯祺射过来。 “你先进去,他们问你,你直说自己是记者。” “那您……”话没有出口,他望着曹先桂苍老的身躯和满是沟壑的脸,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人和老师一样,也该是个不得志的人。年岁一大,别人更不会把你当回事。消极点的像王庆云,把自己当回事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就像眼前这位老人。 嘴张了张又合上,冯祺甩甩头,一脚跨进了那扇铁门。 易览探出头望下看,头晕眩起来。以往站在几十层高也没觉得晕,恐怕和这栋楼房的老旧有关。低矮的天台石栏杆形同虚设般,给他一种一不小心这栋楼都会因他碰碎了石栏杆而崩塌的感觉。依稀记得,这个房子已经列入政府的拆迁计划,只是住在楼内的居民大半不愿意离开。 收回头,易览拍拍手上的石灰。 “大伙,收工了!” 天台的门在这时被推开。 进来的是一个太年轻的脸孔,他的身后还跟着个让易览很头疼的人。 “有什么事?” “你好,我是《枳城时报》的记者冯祺。我想就这个案子做一些采访,请问,您方便吗?” “才参加工作?以前没见过你。”易览摸出一包烟,抖了两下,发现烟盒不知不觉已经空了。胡乱揉成一团扔到一旁破烂的花盆中,正要开口问同行的小方要一支香烟,面前多了盒香烟,一支黄色的过滤嘴颤悠悠露在冰冷的空气中。那个自称冯祺的小记者平静的笑容,让易览没来由地烦躁起来。没有听错的话,就在他接过香烟,就着小记者的火点燃时,一声冷哼从最令他头疼的人鼻子中发出来。 “采访刑警需要先通过政治处的批准,你知道么?”易览把目光移到远处,眉头却因为曹先桂的四处走动而皱了起来。 冯祺听到一愣,这个王庆云并没有提起过。 “可是我并没有采访刑警,我只是想采访刚刚发生在这里的案件。” “自杀而已,并没有什么可写的。这个城市不是经常发生吗?”吐出一串烟雾,易览用食指敲了敲烟,头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曹队,别乱碰证物。” 蹲在地上专注看着什么的老人抬起头,停住正准备去触摸的手。 易览叹口气,走了过去。 “曹队,不要让我难做。” 老人撇撇嘴:“你们不是准备撤了么,那我摸摸又有什么紧要?” 跟过去的冯祺看到地上写着几个鲜血般的红字。 “你不理我,我只有去死?”他疑惑的望向老人:“真的是自杀?” “表相而已,作为一个记者这么容易就被表相迷惑了?”老人淡漠地说着,同时伸出食指摸了摸那红字,又放在鼻下。 “那是番茄酱,”一旁的易览打发走队友,又转身回来说道:“曹队,你在家好好的颐养天年成不成,非到处搅乱是个什么事呀!” 不理会易览,曹先桂支支冯祺。 “带相机了没?” “带了” “把这个照下来” 冯祺并没有从包里掏出相机,而是以询问的目光看向易览,直到易览无奈点头后才掏出相机对着那十一个字拍了几张。 “现场还有些薯条的残渣……”老人站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身子摇摇晃晃的,好在易览及时扶住。 “曹队!” 曹先桂站稳后挥开易览的手,一脸厌恶:“我还没老,不用你来扶。” “她是来郊游玩耍的吗?”冯祺将镜头转向正要离去的刑警们,一个瘦高个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而塑料袋里装着一些被捏得奇形怪状的罐装果啤和盛薯条的纸盒子。 “谁知道呢?”老人将右手在自己的深蓝色裤子上蹭了蹭,从耳后取下香烟点燃:“小记者,咱们走吧!” “医院?” “还算聪明!” “曹队!”易览再次叫住老人:“不过是起单纯的自杀案。您已经退休了!” 老人转过身,淡淡地说:“我记得我从来没有教过你,未经调查清楚之前就主观地给一个案件定性。” “不管怎样,我不希望您插手这个案子,您也没有这个权利了!” “谁说我要插手,人家记者要了解事件的真相,我这个半条腿进了棺材的人不过是帮他跑跑腿而已。热心的群众嘛!”冷冰冰说完,曹先桂推了推冯祺:“小记者,还不走?晚了可没有独家新闻可挖了!” 固执的老头比什么都令人头疼。易览和冯祺交流了个无奈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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